这是临默第一次见到桃宵阁的阁主,来人形貌瘦削,面容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嶙峋,怪不得程媚背地里管他叫作“老干柴”。只是五官中依稀能看出些年轻时的风采,可以想见他从前必然也是烟花场里名噪一时的人物。
阁主提着衣摆跨进门槛,倒是一点也不急于审问昨日的闹剧,而是径直走向仍躺在墙边的离灼。他微微俯身,见离灼昏迷不醒、面红唇枯,嘴角残留着斑斑血迹,摇摇头故作可惜道:“何苦呢?”。
他摆摆手让随从将离灼抬走,这才转过身来,可还没等他开口,宋皙却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柴房的木门已经被阁主身后的随从把住,光线只能从窗缝中挤入,昏曚地照在宋皙脸上,照出了一点顺服的神色。
见他这般自觉,与那离灼一比让人省心不少,阁主便也有闲情端一端通情达理的做派,问他:“你也是阁中的老人了,从没出过岔子,这次为何要犯禁?”
宋皙的眼神更加真挚起来:“蒙阁主收留,宋皙才能免于流落街头,我视阁主如父,岂敢辜负阁主这么多年的栽培。为报阁主恩情,我才对程媚假意奉迎,皆因我偶然得知程妩欲越过阁主与东家的人接触,只待在东家面前得脸,好取代阁主。于是我故意勾引程媚,一为诱其犯禁断了程妩的臂膀,二来助阁主铲除祸患。”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这是我以方便私会为借口,从程媚那骗来的钥匙,阁主若派人暗入程妩屋中,必有把柄可拿。”
阁主早对程妩不满,听到程妩胆敢图谋自己的位置,立刻面色阴沉,又在见到钥匙后转怒为喜,竟亲自将宋皙扶了起来。“好孩子,难得你有此心。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清楚了,的确是杂役程媚胆大包天欺侮于你,被人当场撞破,证据确凿。杨管事惩处得当,不曾冤她。你说,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看向了垂首立于一旁的临默。
临默见事态如此发展,顿觉豁然开朗,原来宋皙并非不明白他原先的谎言漏洞百出,他反复暗示,不是要自己替他遮掩,而是在邀自己随他一起向阁主投诚。
装聋作哑终究只是缓兵之计,眼下有阁主这座靠山摆在面前,怎能不顺势而为?
更何况她昨日在离灼身上发现了一个眼熟的事物,为此她必须改变从前只顾自保的作风,主动表现一番,以换取接近离灼的机会。
此时仅仅附和阁主与宋皙是远远不够的,不过宋皙有自己的投名状,她自然也有她的敲门砖。
于是她恭敬道:“阁主所言极是。宋公子如此苦心令人钦佩,奴婢也有一事可为阁主分忧。”
“哦?”阁主生了兴趣,“如何分忧?”
宋皙也惊讶地看向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一扫沉闷木讷之态,变得伶俐起来。
临默缓缓道出了准备好的托词:“离灼公子如此不服管教,实在有负阁主提携抬举之情。恰巧奴婢幼时曾遇见过一位半仙,她说奴婢将来必于群芳之园见不绽之花,因此授我一法,要我到时务必助仙葩开颜。奴婢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昨日见了离灼公子才想通其中真意——那位半仙自称用了她的法子,任是多么乖张之人,都能变得知情识趣、温恭柔顺,这岂不是恰恰应在离灼公子身上了?”
她抛出诱饵,又故意装作并不强求的样子,道:“奴婢知道口说无凭,况且此事太过凑巧,阁主若有疑,便只当奴婢没说吧。”
半仙的事全是她编造出来的,阁主饱经世故,自然也知道所谓高人多半都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但天下之大,未必没有身怀真本事的奇人,更何况离灼身上的运道本就异于常人,真有异士为他传授天机并非不可能。
又见临默言辞凿凿胸有成竹,阁主已然有些动摇,却最终没有松口,只道:“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管好自己的嘴。”
言罢便带着其余人离开了柴房。
宋皙没有继续纠结临默的反常,他跟在阁主身后,跨过门槛时顺手拂落了衣上的木屑,再不回头。
临默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宋皙的仇人,真的只有程妩吗?
这问题一时也得不出答案,临默没有细想,赶紧回到了厨房上工。
虽然阁主没有采纳她的话,但她并不急切。阁主本就迷信,况且试试也不会吃亏,他那么看重离灼带来的生意,必然会回心转意的。
果然到了下午,将临默调去离灼住的眷梧居做洒扫丫鬟的命令就传了过来。
临默很快收拾好了自己随身的物件和床铺,就此离开了原本住的下人房。
桃宵阁原是前朝一权贵家的园林,东西长近两里,但其中大多景观都是供客人玩赏,阁中伎倌全宿于两幢小楼之中,唯有作为花魁的离灼能独占一座院落,这也可见阁主对他寄予厚望、待遇颇丰,至少明面上的衣食住行都是妥善又精细。
这么些年大笔的银子耗在离灼身上,无论如何也要回本,再加上这次得罪了朝中新贵,恐怕会给桃宵阁引来不小的麻烦,阁主再大的耐心也开始摇摇欲坠,所以他会轻信所谓的半仙之说也不奇怪。
就像曾经病急乱投医的临默自己一样。
想起此事,她的思绪不由得沉入了五年前的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和义母临策隐居于京郊的青野山上。义母为人冷傲,平日里一心只钻研各种药材,除了去集市采买外,几乎从不出门,更遑论彻夜不归。可那一日,临默打完柴回到家时,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但偏偏临策就这样匪夷所思地人间蒸发了。
她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偶然被临策收养的,但多年相处下来,她早已视临策如生母,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焦急不已,四处寻找,奈何全无收获。
时至今日,她仍不时会被发现义母失踪的惶惑担忧所扰,常常在夜里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家门口——
周遭的一切都是记忆中的熟悉模样,小院中的药田刚刚浇过水不久,泥土被湿润成深色,田头摆着的水桶旁还倚着一只葫芦瓢。她来不及放下背上的柴,三步并作两步迈到屋门前,推开门的那一刻,却见义母站在桌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她一眼,就在一阵流光闪烁中化为一只碧青的鸟,从窗口飞了出去。
她下意识去追,却立刻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心口处仿佛被人种下了一丛荆棘,不断生长蔓延,将心脏层层缠绕起来,直到扼住所有的搏动为止。
她用力闭上眼睛,努力地放空大脑,强忍着等待那阵疼痛逐渐退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湿腻腻的泪水和汗水一起黏在脸颊上,松开的掌心里也嵌着几枚指甲印。
这是在义母离开不久之后,她毫无预兆地生出的怪病,一旦思绪纷扰,就会勾起无边的痛苦,唯有把一切念头抛下,心平气和才得安宁。但人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时刻都保持着无悲无喜?从那之后,这无由之痛便埋伏在她体内,在任意一个没有防备的瞬间突然跳出来将她撕咬。
生病了自然要医治,但怪病总是难以疗愈的,尤其是她的病,格外离奇。不管是乡间的走方医师,还是城中医馆的坐堂大夫,没有一个人能从她身上找出端倪,任谁都说她没什么大碍,只是天生体弱气血不足,才会导致心痛。
天生体弱?她顺顺当当活到十四岁,能跑能跳、能摔能抗,何来的天生体弱?
一定是那些人医术还不够精,如果义母还在,必能诊出病因,药到病除。
可是义母究竟去哪里了呢?总不会真的像梦里一样,变成鸟儿飞走了吧。
她既寻不到临策,又寻不到摆脱病痛的方法,最后她束手无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了一个巫医。
但见面后她很快失望地发现,这个所谓的巫医只是一个骗子。希望再次落空令她心头火起,而下一刻疼痛立马占据了她的胸腔,经历了多次折磨,她已经学会了迅速收敛自己的情绪。
她的压抑具现在面孔上,就是一派冷漠。巫医被她识破骗术,又觑她脸色不好,连忙说,自己本是巫术世家的传人,只可惜到了这一代,母亲还没教会她真本事就早早离世,自己又天资愚笨,学无所成,只能凭着一点皮毛把戏混口饭吃。
她把家传的筮书拿出来给临默看,一来证明自己的话,二来希望临默得了她家的不传之秘,就不要再为难她。
临默本来是对这些巫术没什么兴趣的,架不住那巫医非要教她入门,一时也生了些好奇,只是她在这方面的天赋比那巫医还不如,最后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把江湖骗子的惯用伎俩学了不少。
但有一项草占术,或许是因为太过简单,她竟能百试百灵。
这草占术,顾名思义就是以草叶为媒介来占卜,只需对着任意树木花草凝神祈祷,再摘下一片新鲜的花瓣或树叶,扔向半空,便可卜问所求之事的吉凶——若落地时凹面朝上,象征着兜住了运道,为吉兆;反之就是运道倾覆,为不吉。
可惜草占术的结果太过笼统,遇到稍微复杂些的事态时,并不能助人抉择,可谓鸡肋至极,临默只当它是个讨彩头的小游戏。
眼下刚被病痛放过,冷汗未干,睡意全无,她索性起身擦了把脸,悄悄走出屋外,对着墙边的矮树丛轻声祈求道:“希望在离灼身上真能找到义母的线索。”
说完揪下一片叶子丢了出去,落在地上恰好是凹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