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山失去了它的颜色,山顶的山神庙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飞灰漫天,住在山上的动物们也在那一夜消失,七里山变成了一座空山。
何瑜和何北望他们要搬家了,拿着拆迁费,他们打算换一座城市生活,临走前何瑜想带上李虎。
重新走近大山是在发帖的两个月后,失去山神庙的何瑜就像人类失去心脏,拖着步伐,他想李虎在不告而别后肯定会出现在这座山上。
灰雾的空气,无云的天,七里城从旅游城市摇身一变成为工业城市,多地新建工厂,排出的烟雾,污水在城市中循环往复。
山顶上只剩下断壁残垣,彩塑只剩下断裂的脚,一个黑色塑料袋就在那里很显眼地随风招摇。
三个工人们围在一起,手中的工具一下一下挖开土层。
“这这这……太不吉利了。”
“老李你还信这种东西,赶紧挖吧!”
“你们说会不会真的出事啊,刚才它……”
“嘘!别说!”
何瑜穿着一件棕色风衣,勉强笑着上前与他们搭话:“你们看没看见一个比我还高的男人?”
“你怎么进来的,这里在施工,快走快走!”
工人将铁锨往土里一插,上下打量这个处处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的人,他觉得熟悉在哪里见过,但却没放在心上,随口答道:“没有,没见过你说的人,快走吧!”
随即他继续重复手中的工作。
“那你们有没有见到一只小猫,橘色小猫?”
何瑜看着他们顿住手中动作,缓缓转头看向自己,表情都很难看。
“我的猫丢了,你们见没见过?”何瑜还是笑,风刮过耳畔,一阵耳鸣刺痛着神经,他听不清所有,只看见工人的嘴巴一张一合。
空气里飘散的味道很重,何瑜早就闻到了,他强压着心底翻腾的情绪,似乎很艰难地翻译出工人的话。
他说:“没见过。”
这次他真的确认了。
“不可能!”
害死爱撒谎之人的是三个字,跟狼来了一样是三个字。
神被告诉要爱护人类,一百年来他守护这座山和依傍着山的人类,尽管没了庙,尽管连山都要失去,他仍旧愿意相信人类。
直到刚刚一个躲闪的眼神,彻底击碎了他设下的最后防线。
走的时候,何瑜抱着黑色塑料袋,它的身体小小的,随意地被装进塑料袋里,已经没有了温度。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能杀他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这么小,好像在希望猫咪能听到一样。
工人们承认推神像的时候,有一只猫窜出来捣乱,然后就……
总有一天人类向神祈祷一切,神向人类祈求善良。
李虎虽然名字里有个“虎”字,但本身是个橘色小猫。
在山上游荡的孤独日子里,何瑜在山神庙神像后遇到了这只被人遗弃的橘色小猫,修成人形那天,小猫给自己取名为“李虎”。
何瑜不忍看李虎血淋淋地困在这里,在他的手下,零星金色光点从伤口里飞出,接着是全身,他一点点变成闪着光的灰粉。
神决定灵魂眷恋哪里,最后就会归根哪里。
一道金色光遥遥飞向山顶,飞到倒塌的神像旁,光芒慢慢消逝。
“你,你还是选择那里……”
*
泪水卷进风里,变成雨水,那天七里城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夜晚雨声嘈杂,何瑜背对何北望哭得很小声。
“哥哥怎么了?”
他的额头贴在何瑜后背上,轻轻的颤动就像心跳。
“哥哥在哭吗?”
“哥哥别,别伤心……”
“哥哥在疼吗,为什么偷偷哭?”
何瑜忍住泪,转身看着眼前的何北望,一双杏圆眼睛充满水雾,他又悲哀起现在只剩下弟弟了。
熟悉的频率,何瑜指骨分明的手轻轻拍他的背,柔声道:“睡吧,睡吧。”
*
后来拿到了拆迁款,两个人搬到了另一座城市,住在比巷子更光亮的房子。
搬家那天,何北望在新沙发上来回滚了几圈,兴奋地问:“哥哥,我们以后住在这里吗?”
“嗯。”何瑜点头回答。
“那我们还回去吗?”
何瑜环顾着这栋房子,叹出一口气:“不回去了。”
“可是我的小伙伴们说要来我们家玩。”
“听话啊,到了新学校就会有新朋友。”
何瑜的语调很平淡,没有因为新房子激动,也没有因为新生活兴奋,他认为自己的生活会跟以前一样。
住在这里后,何北望逐渐觉得哥哥变了。
他时常看见哥哥在阳台抽烟,变得低迷颓废,笑逐颜开的哥哥现在总是蹙着眉。
睡觉时,他会想将哥哥的眉头展开舒平,可是不行,时间久了哥哥的眉心处出现一道痕迹。
原来哥哥变老了,自己成了一个初中生。
是自己偷走了哥哥的时间吗?哥哥会怪自己吗?
何北望浸泡在这种愧疚感产生的悲伤中,在那一天,一个空前绝后的浪潮彻底将他淹没。
*
“以后你自己睡吧。”
何瑜顶着一身酒气回家,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回房间睡觉。
何北望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坐在沙发上,他等了哥哥一个晚上。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去开房门,却发现门从里面上了锁,情绪被一下子点燃,噼里啪啦地燃烧。
“哥哥你为什么锁门啊?”
“妈的,什么为什么,别问了!”
何北望止不住泪水横流,等待的夜晚里他无数次期待哥哥回家的情景,唯独没想过这种。
“哥哥,我是麻烦精吗?”
“哥,你以前不说脏话的,也不吸烟的,你,从来没有这么凶过我,你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哥哥你怎么了?”
他贴着门说,声音断断续续。
突然门锁开的声音响起,何北望打开门看见背对着他的何瑜,身上的衣服还没有脱下。
何瑜听着身后的啜泣声,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你想爸爸吗?”
两人默契了几年,从未提及这个敏感的字眼,现在却被轻易地说出口,像是结痂的伤口被重新撕开。
何北望几乎是扑过去,跪倒在床边,那句话在房间里回荡,反复刺痛他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以后都会乖的,你不要丢下我……”
他的手贴在哥哥的后背,像之前一样,他感觉到了哥哥的颤抖。
“哥哥不要丢下我……”
*
何北望搬到了另一个房间,在学校里也从走读换到了寄宿。
这次他选择乖乖听哥哥的安排。
后来哥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月一次的假期里何北望很少见到哥哥。
只有哥哥留下的消息。
“我今天不回来了,好好吃饭。”
“我今天不回来了,好好吃饭。”
“我今天不回来了,好好吃饭。”
……
何北望发现哥哥明明不在,可到处都是他在的痕迹,吸尽的烟头,睡皱的床单,扔下的垃圾……这种感觉就像哥哥在躲着自己。
他总觉得有什么变了,哥哥变得不像以前的哥哥,生活变得不像以前的生活。
被抛弃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何北望整夜整夜的不眠,一次次找出回忆里哥哥的形象,一遍遍证明自己在哥哥心里的存在。
他反复横跳在这种刺激心脏的思绪里,他很想敲开那扇门,可是他又害怕哥哥会再次说出丢下他的话。
反反复复,他又想又怕,终于有一天他想通了,推开自己的房门。
对面的房门禁闭,没有哥哥进出的痕迹,可他总觉得哥哥在里面,躺着或坐着,他蹲下身贴着门,静静地听动静,就像在听心跳。
那是一阵细细的呼吸声,他低声叫了一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