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远顺着蹴鞠消失的方向追来,身后跟着他的小厮。
他站在院门处呼喊:“把蹴鞠拿来。”
云挽伸手正要从地上捡起,被他看到她满手泥污,急忙喝止:“你手那么脏,别碰。”
这小少爷真奇怪,蹴鞠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不嫌脏,她手上沾泥却不能碰。
“满墩,你去拿。”
叫满墩的小厮生就一副圆滚滚的身材,这个名字起的倒是贴切。
满墩小跑过去,将球捡起。
主仆二人片刻不曾停留,转瞬不见踪影。
自从孙碧荷嫁进林府,云挽的日子好起来,许是得了嘱咐,丫鬟婆子不再肆无忌惮的欺负她。她也能做些事情打发时间,自得其乐。
她收拾完角落的污泥枯草,正准备去洗手,忽然听到隔壁院子传来惊呼。
“少爷小心。”
伴随着‘砰’的一声重物坠地声响,隔壁院子变得喧闹起来。
“少爷您没事吧?”
“快去扶着点少爷。”
“快去,去请大夫。”
隔壁院子里住着林行远,听这动静,难道是从哪儿掉下来了?
林府不大,林行远从树上掉落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起因是蹴鞠飞到树杈上,他爬上树去够,树杈细弱未能撑住他。
他这一摔,可把徐氏给心疼坏了。
徐氏坐在小儿子床边抹眼泪,林行远像个没事人一样,他躺在床上看自己的脚,裹的像个大粽子。
耳朵边是徐氏的絮叨声,“你说你,蹴鞠飞到树上你让小子们去够不就行了,偏自己上树。”
大夫来看过,嘱咐这段时间卧床静养,不可再行剧烈运动。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徐氏打算让他老实休养三个月,也省得到处惹祸。
“哎呦娘,您说得累不累?”林行远突然来这么一句,打断徐氏的话。
徐氏想着,这孩子还心疼上她了?
还没等她高兴起来,林行远接着来一句,“我耳朵都听累了,要不您歇歇呢。”
徐氏本想佯装生气,可看着儿子的脸终究没装成。
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生大儿子的时候,婆母还在世,家里上下都轮不到她说话,是以大儿子也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
小儿子揣在她肚里的时候,婆母西去,这个家才真正到她做主。
所以小儿子生的调皮跳脱,从小到大上树抓鸟,下河摸鱼,在学塾和人打架,三天两头不安分。
可她就是喜欢这个孩子,看着他恣意随性的长大,好像她自己也过得舒心坦然。
“好好好,娘不说,反正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
徐氏吩咐伺候的丫鬟要用心,要是敢趁着小少爷受伤偷懒懈怠,府里可容不下。
下午林致远和孙碧荷归家,听闻小弟受伤,夫妇俩急忙赶来探望。
正赶上徐氏也在。
林致远看小弟的模样,一张脸了无生趣,他不由取笑,“这下可老实了。”
他这个小弟,就像是个猴子托生的,搅得府上没一天安生。
可也正是因为有他,府上总是充满欢乐的气息。
孙碧荷向徐氏做讨好之态,“婆母,小弟如今行动多有不便,儿媳斗胆,想从身边调个丫头过来帮忙服侍,也是儿媳的一番心意。”
徐氏稍抬眼皮,嘴角勾起两分,“你有心了。”
她刚进门,想要讨好家里人,调个丫头来伺候也算自己出一份力。
徐氏想了想,同意她的请求。
孙碧荷探完伤情,陪着坐了会就回到自己院中。
毕竟她是兄嫂,不好在小弟房中久留。
她让喜鹊把云挽叫来,看她跪在地上,她话语中不带一丝感情,“即日起,你去小少爷房中伺候,务必要尽心。”
就这样,云挽被赶出她的院子,孙碧荷松一口气,起码这些时日,她是不用担心那丫头会和自己夫君扯上什么关系了。
淡青是小少爷院里大丫头,和主子相关的一切事物都要经她的手。
远远的,她望见一个身量瘦削的小丫头进门来,脸生的很,想来是大少奶奶指派来的。
那小丫头走近些,样貌倒是不俗,因着太瘦,显得眼睛格外大。
像小鸡仔一般的身子,能干得动什么活?
因是大少奶奶身边的,她也不好随意支使,便先让她端茶倒水吧。
在心里思量一番,淡青领她进屋去见少爷。
“少爷,这是大少奶奶指派来服侍您的丫头。”
林行远淡淡撇来一眼,倒是个眼熟的。
他来了些兴致,问道:“叫什么?”
陌生的地界,她不敢抬眼四处瞧,轻声报上自己名字,“云挽。”
虽然她低着头,却能看到床上躺着的少爷的腿,一股药香萦绕鼻端。
先前还嫌她手脏的人现下躺在床上要她伺候。
“我渴了。”
忽然听到少爷说话,淡青下意识就要去倒水,却被拦下。
小少爷用下巴指着人,“我要她去。”
云挽只能去桌前,拿起茶壶倒上一杯水,双手举到他面前。
她低着头,久未等他拿走水杯,诧异的抬眼。
小少爷眼瞧着,并没有要接水的意思,“你喂我喝。”
淡青侍立在旁,这架势,看来这小少爷又要开始折腾人了。
她是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为这丫头哀叹一声。
这院里的人,哪一个没被折腾过,只是时间久了,小少爷觉得没意思。如今这丫头新来,怕是卧床的少爷找到了新乐子。
乍一听这样的话,云挽不禁望一眼淡青,想寻求帮助。
这一动作被林行远看在眼里,“你瞧她做什么,少爷我的话谁敢不听。”
没有办法,她只能近前一些,把水杯凑到他唇边。
林行远一边慢慢嘬饮,一边打量面前的小丫头。
这丫头看着像是没长开,手小身量小,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盯着水杯,并不看他。
不知想到什么,他哼笑一声,杯里的水被他气息带动飞溅出去,打湿他的衣领。
事发突然,云挽呆愣住,连忙后退一步。
林行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来的蠢笨丫头,“躲什么,还不赶快擦掉。”
淡青递上一条巾帕,云挽接过来,这一次她懂了,主动上前去擦拭他领口。
水杯很小,盛不下多少水,况且被他喝去一些,溅出来的就更少了。
那一点点水早在他衣领处晕开,云挽装样子擦拭两下。
她暗自腹诽,吓死人了,这小少爷怕不是一条喷火龙,一点小事都大动肝火。
夜里,云挽也宿在这院里。
小少爷指名要她守夜,这一晚上,一会渴了要喝水,一会累了要翻身,一会脚疼要她站床边陪着。
好在他要方便时,会另叫个小厮进来帮忙搀扶。
一夜过去,直折腾地她双眼无神,连站着都能打瞌睡。
淡青看不下去,让她去歇息。
云挽小心看她一眼,“白天也能去歇着吗?”
想她以前,无论夜里熬到多晚,白天照样要干活。
淡青看她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儿,不禁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手脚无处安放。
“没事,去吧,屋里有人盯着。”
在床上躺了一天,林行远只觉得腰酸脖颈疼,哪里都不舒服。
按他的性子,窝在房里一整天是府里最稀奇的事。
他扬声喊人:“来人。”
淡青掀帘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她探头望她身后,没人,“那丫头呢?”
淡青心知他问的是谁,便替她解释:“云挽昨晚守夜,精神疲乏,我让她去歇息,养足精神再来服侍您。”
林行远听了,他也能想明白其中深意,也不计较。
“你让人把我扶到外面,我要出去透口气。”
淡青叫来两个小厮,又让人在廊下置好桌椅,摆上茶水点心。
两个小厮合力拖抱,一手揽住他腰,一手托起他腿,将人放在躺椅上。
室外还是有些冷,淡青拿来一薄毯给他盖腿,被他一手挥开。
“少爷我热得很,用不着这些。”
呆坐着无聊,他便让小厮给他表演肉搏,放话出来,“谁赢了有赏。”
这话一出,小厮们蠢蠢欲动,要知道少爷向来大方,赏钱肯定不会少。
他们当即便争抢起来,随后两两成组,互相钳制对方扭打起来。
云挽是被院中的吵闹声惊醒的,毕竟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她醒了就再睡不着。
索性翻身下床,到外面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院子里小厮们扭打成团,丫鬟婆子旁边看热闹。
最惹人注目的当属坐在躺椅上的那少年,他奋力高呼助威,身子向前探出去,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生机,如果不是脚上有伤,只怕比现在更激动。
有人赢了,这场肉搏宣告结束。
林行远吩咐人拿赏银,然后朝场中喊:“过来。”
满墩觑他一眼,低着头眼神闪躲,他输了,少爷肯定是不高兴。
他磨磨蹭蹭走到他面前,林行远抬手想招呼,发现距离有点远,皱眉瞪眼,声音收紧,“过来。”
满墩挪上两步,果然挨了两巴掌,外加一脚。
还夹杂着少爷的嫌弃,“吃那么肥,没半点用处。”
云挽在一旁偷偷望,看得出他现在心情不太好,正想悄悄躲回屋里,不想被他抓个正着。
“躲在那偷看,还不过来。”
少爷发话,她不敢不过去。
在这深宅大院里,她谁也不敢得罪。绿梅、随香的离去,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如蝼蚁微贱,主子的打骂责罚,她只能承受。
她上前行礼,林行远端详她,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你会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把她问懵住。
林行远伸手挨个点过去,“她们有的会剪窗花,有的会编蚂蚱,有的会跳绳,你会什么?”
她才知道,原来做他院里的下人,还得会点拿手的把戏。
不过他说的这些她都不会,她只会那些练了数年的歌舞,实在算不得出众。
她嗫嚅道:“我只会跳舞。”
“跳舞?”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跳来我看看。”
她正待有所动作,突然想起小姐说过的话,“大少奶奶说没有她允许,不能在人前跳舞。”
林行远来了劲儿,这丫头三番两次跟他作对,这不行那不许的。
“你要不跳,不等大嫂收拾,我就饶不了你。”说着,他眼神狐疑的望来,“你别是不会跳,在这跟我撒谎呢吧。”
他扬手在扶手上重重一拍,云挽哪里还敢说话。
她急忙走到院子中央站定,多年习舞,那些动作已经成为她的本能,根本不用动脑去想,一套行云流水的招式缓缓流转开来。
她跳的是一只鹤舞,假借鹤的形态,头颅高高昂起,双手化作双翼,做振翅状,拟其飘然独立之姿。
其间转首回望,林行远见她眼神清灵,似是看他又似不是看他。
她高举双手,仿佛要飞入高空,然而最后只立于石上,身边流水淙淙。
一舞毕,她又变回那个垂首缩肩的小丫头。
院里寂静无声,林行远率先反应过来,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原以为她平平无奇,可起舞时的她像是在发光。
是因为她有此绝技,大嫂才不让她示于人前吗?既然如此看重,又怎会把她遣来伺候他呢?
“来,这是给你的。”
他伸手抓一把钱赏给她,云挽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钱。
她的表情太奇怪了,一点也不欣喜,反而像是在给钱相面。
“怎么?不想要?”他探出手佯装要拿回。
不想她此时动作到快,两手立时攥紧。
他笑了,一脸意气,“只要做得好,都有赏。”
云挽听到这句话,眼睛都亮起来。
自此之后,林行远发现,这丫头变得勤快许多。每天不是围在他身边,一会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一会要给他捏肩捶腿;
要么就是像只蜜蜂一般转来转去的忙,擦桌抹椅,侍弄花草,跑来跑去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淡青也发现她的异常,拦下她询问缘由,没想到她竟是以为多干活就能多拿钱。
“每个人的月钱都是固定的,区别在于一等丫头钱多些二等丫头钱少些。”耐心解释之后,她又疑惑,“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