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季泠风尘仆仆归来,还未换下夜行衣,就在屋舍门前见到了在此久侯之人。
到达文渊楼,季泠如往常一样行礼,公主招她到跟前,轻声说:“刚得到消息,张瑛、周平、刘辅钦等人明日在流音阁设宴。”
“这几人凑在一起,应当不是简单的欢娱享乐之宴。殿下的意思是?”
“前几日因贪墨案下狱的吏部侍郎孙立言,是钱莘的门生,这些年手中掌握不少钱莘党羽的不法之证。如今他被下狱,咱们大可以借用此事推波助澜一番,由三法司会审,挖出一些东西...也好肃清一波尸位素餐的官员,杀鸡儆猴。”
“吏部尚书高大人身体不好,已经递折子请求致仕多回。但如今朝堂中没有能够担此高位的人选,陛下一直未曾准许...孙立言被下狱,吏部现下只剩一个赵元轩,他升任侍郎未满两年,政绩平平,难当大任...张瑛该是着急了,吏部如今没有他的人,怕是要有些动作,找个候选人坐在这个位子上。”
公主点头,示意季泠再靠近一些。
“张瑛是先皇亲自擢选、父皇一手提拔的帝师,在朝堂深耕数十载,谨慎非常,一时间难以找到突破口。 若是再让他将势力渗入吏部,日后更是难以拔出。本宫要你去流音阁探听,看看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是什么,我们也该做些准备了。”
明日……流音阁……
黯夜沉沉,宫灯昏昏,季泠的半张脸隐匿在暗色中,遮掩了她的沉思。
她一时间无法想到极佳的应对之策。
自她进官起至今已有一年,为公主鞍前马后,夙夜匪懈,从无休息。
精神紧绷,单打独斗,她强撑着,又不得不忧心自己耽误大事。
明晚宴会的众臣皆是目达耳通之流,她该如何混入其中,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听到消息呢...
公主见她一脸担忧,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流音阁管理舞姬的王妈妈。必要时刻,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管理舞姬的王妈妈……
季泠酸绞的思路忽而被公主安抚中的钩针松解。
“多谢殿下为臣考虑周全。”
公主将她扶起,看着她轻轻地说到:“全须全尾地回来,记得,任何时候,你的命才是第一位。”
太阳快要升起了,阳光照进殿内留下细细长长的白光,烛火之光逐渐被掩盖住。
季泠点头,余光里闪过隔扇前的光芒。
她应声告退了。
换上短褐,粗略乔装,季泠站在流音阁前,随意路过般张望。
南面临街,北侧环湖,丹楹刻桷,错彩镂金。在此等酌金馔玉之地,一位替班的小跑堂低头随着人流进入了流音阁。
东来西回,添酒进茶,半日已过,小跑堂将流音阁上下摸了个清。
她端着酒盏快步上前,不小心冲撞到一位手脚伶俐、熟捻应场的小二。
“你眼瞎啊!”
“诶哟小哥,真是我的错!”撞上的一瞬间,她当即高举木托盘,手掌一转,堪堪稳住,这才没有让彼此 遭了殃。
“欸,你是新来的?瞧着眼生的很。”小二嫌弃地拍了拍袖子,抬眼皱了皱眉。
她立刻谄媚笑道:“您是眼尖,前几日掌柜的招了几个新伙计,我朋友应上了。偏巧昨晚我找他喝酒,不知吃了什么冲着了,肠胃时不时发作。他说着,今日有大官人来,千万怠慢不得的,要我替他一日班呐!”
“你这毛手毛脚的,到时候冲撞了官爷怎么行!快去快去!”
小二斜眼看着他,撇撇手准备走了。
没成想这新来的小伙计像个赖皮虫似的跟着他,殷勤不停,倒是把麻烦的活儿都替他做了,让他也有了个小跟班,他便也摆了摆谱,给她指点了一下当班的事务。
“张哥跟你说,我在这干了多年,亲眼见着掌柜的换了两三拨呢。要说流音阁的长老啊,一个是我张爷,另一个也就是王妈妈了。”
她手上仍忙不迭地端着送给下一位客官的果子,一边崇拜地赞叹。
眼见事情少了起来,小伙计抓空张了口:“张哥张哥,其他弟兄告诉我,大官人心情好,给的赏钱便多了...”
她不好意思地收了嘴,而后又讨好地笑了笑:“咱们不如一块去,这赏银拿了,小弟与您五五分成,如何?”
“甭想了,前头我也想去的,结果你猜怎么着,最先到的千户大人在雅间内抓住了窃听的探子,立刻派人悄声捉拿了,我正巧在给旁边的客人送酒,看见苗头不对,赶紧躲开了。而后那屋子里的人都撤出来了,往阁 楼里头去了,我估摸着是要去千帆榭呐。”
张小二的手一指,她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
张党会面地点变了……
她略微失望道:“这些大官人也忒草木皆兵了...那张哥怎么不往那去呀?这样的贵客,可不是要张哥亲自去才算体面!”
“甭说了!我算个屁!千帆榭在玉湖中心,唯有小船前往,管的严!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让过去的...也就 那些歌舞乐人要博大人们一笑才..."
张小二话还没说完,他的小跟班猛地就被路过的一个大汉撞到,小伙计的短褐瞬间就被一滩酒渍浸透了。
张小二正想开口替她骂回去,她立刻拉住:“不碍事张哥,您先去吧,我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寻您。”
他只好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摆摆手让她先去。
摸进一处不起眼的小间,季泠利落地将短褐换下,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换上,对着铜镜仔细易容一番,又耐心地沏了一壶茶。
透过滚水之上飘荡的水汽,她看见一层朦胧不清的漏网。
若是失败了…她不敢细想。
最里侧小间的门再次打开,出来一位侍女,神态自若地往舞乐坊方向走去。
舞乐坊内,王妈妈正替每位姑娘看着她们的妆容服饰,一群姑娘们坐在一块儿小幅度顺着一会儿该上场的舞蹈。
季泠如置身花丛一般,左右流连,为她们端茶送水。
欢颜笑语间,一阵不合时宜的异声想起,王妈妈即刻闻声而来。
看着先前还在挑选口脂颜色的舞姬,如今却冷汗直流,她皱着眉:“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小腹疼的很…”
王妈妈着急道:“平日就你事多!今日是多重要的场合,你临了了又来闹!”
那姑娘想要辩解,却又发不出声音。
王妈妈见是真的她疼的张不开口了,才又说:“你这样子怕是不能跳了...一个时辰后便要去献舞了,这下去哪里找个人...”
屋里人多,眼下嘈杂不堪。季泠低头收起茶水杯盏,经过窗边,顺手支开窗户,屋里掀起一阵柔和的凉意。
“吱呀”几声想起,王妈妈越过层层舞姬,朝着窗边看去,就看见垂首弓身的侍女端着茶盘准备离去。
王妈妈定睛打量,身量体态都和这个舞姬差不多,走路婀娜,背直臂长,像是个有功底的样子。
“等等。”她当即出声。
季泠惶恐不已,转身行礼:“妈妈可有事吩咐?”
王妈妈拨开围拢在她身边的姑娘们,走到季泠面前,伸手探着她的腰背与四肢,点了点头。
“会不会跳《白纻舞》?”
季泠犹豫着,略带班门弄斧的羞怯:“跳是会跳,但总是不及姐姐们的...”
这舞姬的站位本也不算特别显眼,王妈妈转头看了看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当下做了决定。
“不要紧,一时辰虽紧,至少有些底子,你跟着她们过一场也是行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季泠一顿,扭捏半晌,方才抬头。
“诶呀真是难看...”屋内掀起一阵啰唣之声,众人都瞧见,她的脸上有一块难以遮掩的胎记。颜色虽不深,可却占了半边脸颊,一下就破了相。
季泠一听,立刻又委屈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扣着茶盘。
王妈妈啧了一声,似在叹息,回头扫过众人,议论之声才逐渐平息。
“带上吧,别污了贵人的眼睛。”季泠抬头一看,王妈妈递过来一条长面纱。
“是。”
流水汤汤,千帆榭独立于湖中,前头柳树垂于湖边,晚风徐徐而来,吹落了几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
船舫从岸边过来,破开湖面的平静,带来了一串白波青澜,驱得叶子也逐水漂零去了。
千帆榭中,酒水茶点,瓜果小菜都已备齐了。
“大人,都已经排查干净了。前头阁子里的探子现下已经下狱,下官已经派人好好审讯一番。”李彰钺回复道。
他这个千户是靠着周大人做起来的,今日这样的场合,他本来是没资格来的。也不知为何,今日得了这份,登堂入室一回,他自然该把周大人的吩咐妥帖地办好来。
刘辅钦看了他一眼,避开他的话题。
“今日这处地方倒是不错,清风徐波,天高月明。张大人不喜热闹,这样清净少人的地方是最好的。”
“是啊是啊,下官想着,雅阁虽好,但人多眼杂的,怕是如刚刚一样,生出许多事端来...这个东家派头大的很,非说定好了的地儿不能改...还是多亏了周大人的面子,咱才能到这样的好地方来!”
周平闻言嘴角一抽,这蠢材...
又抬眼看了看首座的张大人,似乎根本没听见一般,慢慢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