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还没有轮到这个女人开口讥讽我什么,宋远就犹豫着说:“阳阳……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即使你憎恨我想永生永世的纠缠我……不,我并不认定我在你心中有这样崇高的地位,可是哪怕这样,你也不能通过自毁来报复我……这样太沉重了……”
“我自毁?我又如何的自毁呢?我觉得目前这样很幸福,我再也不用被逼迫着跪在祠堂前背诵家规,当然也不用每日每夜的攻读各式各类的课程,更不用像小大人一样穿上宽大的西装被拉去每个派对当交际花。我很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哪怕我过去在监狱的那六年都比我当所谓的二代更自由。远哥,我把你当成大哥看待,你当然也答应我说在这条街由你罩着我,哪怕你是我的老大,你也不能如此轻率的把我当成和你一样庸俗粗碌的蠢货,你瞧瞧,我当然已经找到了理想的面对新世界的浪漫法子,从今往后我的生活都会像诗歌那样具有绝对的、扩大化的美感!你还会希望我经常性的来看望你,永远的陪伴在你身边吗?”我看出他犹豫不决的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即使因为烧伤导致他面目全非,我也会觉得此刻的他很亲切,即使他再也没法摆脱如泥沼般汹涌而来的困境,即使他大概终生都要沉陷毒品和□□的无尽深渊里去了,是的,我当然也不是被泡在蜜罐里的小花朵,在狱中与吸毒的狱友接触过的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手臂上的注射针孔,我可怜的、悲惨的朋友,他大概再也没有几年可活了。
为什么我儿时常常抬头仰望的老大,为什么那个无所不能,既会街机游戏又会玩玻璃弹珠的宋远大哥,现在又会是如此的模样呢?难道我记忆中如彩琉璃般闪耀剔透的童年,竟然底色会是如此的晦暗斑驳——直至湮没我一切的希冀!可宋远反倒轻快的笑起来,我突然回想起太多次我们打街机无数次我又输给他之后——他总是那样无所谓的轻松的笑着,好像赢过我本就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总能分出闲心来宽慰很沮丧的我,就像现在他对我这样,他说:“你还是没有长大,阳阳,我想你的思维认知大概都停留在了你进监狱前的时候,乱组一些表面上很宏大很吓唬人的漂亮词倒也并不能代表你拥有多么伟大的思想。你现在一定暗暗鄙夷我的低微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比我更卑贱的贱货,可是你自己的身躯难道就高大吗?难道你不是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样一味发泄着你幼稚的情绪吗?”
“我什么时候又需要一个滥交毒瘾成性的人渣和垃圾来教育我呢?远哥,我他*念在咱们的旧情尊敬你崇拜你才管你叫一声大哥,不是他*的让你假惺惺的在我面前摆谱!我的好大哥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看看——”我强硬的拽过他的手臂将袖子完全的撩起来,我终于看清了那些针孔的全貌——如此密集如此令人触目惊心,此刻我再怎么样的呐喊再怎么样啼哭着质问他为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我索性直截了当的问他说“远哥,当初给你的我的那些值钱东西,你难不成都没有变卖来一个好价钱?”
可等我这句话刚刚问完,那靠在床上的女人就抄起枕头砸向我,她红着眼睛似乎是当真对她的狗儿子有几分真情的,她一定对当前的窘境感觉到无地自容,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主观臆断,事实上当她摆出一副要逐客的姿态后,宋远便不再开口为我多说一句话,后会有期,我在心里如此的默念着,推开门便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拥挤的街巷中。
出狱后我第二次遇见他,是在刷了一千个盘子后正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行走的傍晚,我总要经过那条流浪汉、瘾君子、妓女们盘踞着的小街巷,于是我恰巧看见一个肥硕的男人低吼着发泄在他的身体里,待到这男人随便将几元钱纸币扔在他身上扬长而去之后,我才默不作声的走过去将他翻过面来,时至今日我都无法习惯将那张沟壑纵横伤痕累累的脸看作是宋远的脸,我其实一直以为他会长成一个很英俊的青年,我一直如此的深信他会有远胜于我的光明前程,我一直如此的深信着。可现在——可现在?!我低低的唤着他,亘古而长久的凝望着他,我这爱乱用形容词的坏毛病又犯了,在监狱里我总很喜欢写各种各样的小短文,有狱友看过后便点评说形容词过分的冗杂和堆砌,可我始终坚持这样更具备我所期待的美感,所以也一直没改掉这样的行文习惯。话又说回来,现在宋远睁开眼注视着我,不甘和屈辱充斥着他的眼眸,他咬着牙似乎是很愤恨的说:“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小弟了,阳阳……你滚开!你快滚开!我不要让你看到这样的我自己……”
你那仅存的骄傲和自尊只在我面前才会显现吗?只有面对我——面对这个你熟知的小跟班和小弟弟,你才能勉强的找到一点点为人的尊严可悲的义正言辞的捍卫着它。好可笑,我就要如此的笑出声来用一切恶劣的话来指责他侮辱他,可我没有这样,我蹲下身来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庞,我总能想到,倘若我用一把尖刀刺入他的眼眶,喷涌而出的血液是要先汇聚在他坑坑洼洼的面皮上,还是顺着脖颈流淌而下至他的身体里。他的人生已然成了一摊腐臭不堪的烂泥,即使我不用再费劲心思的报复他,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也已经如此、如此的堕落……!“远哥,你瞧你这样,好可笑……”我实在不忍心受着良心的煎熬与折磨说着些残忍的狠话,往往只开了个头便如此仓促的戛然而止,我只用看着他流泪,一切关乎于他的苦楚便从他的眼睛和身体里奔腾不息的涌流出来,我最喜欢看的电影里有这样的一句台词“我的身体里有一条河。”
我想宋远、我的远哥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一条河,一条承载着他过往的所有幸福与绝望的自由之河,他的眼泪是河流,男人发泄在他身体里的*液是河流,女人划破他皮肤的汩汩血液是河流。我总爱装模作样的抱怨着我那个愚蠢的哥哥写作时总爱套写生僻词,总喜欢硬生生的将一篇内核空洞的文章用多繁杂的词藻堆砌成华美的模样,可我自己尚且无法改掉这样的毛病,单单只是说对宋远的情感,如果简单的将一切情感分成泾渭分明的爱与恨,我都要用成千上万如此沉重的形容词,生怕用了如何简朴的词汇情感就变得不真了。我把他从长满了青苔的水泥路上扶起来,我既没法义正言辞的指责他为何堕落到了如此的地步,我又没法忘却一切他给予我的痛苦忘却隔阂我们之前的种种芥蒂,只说服自己拥抱他安抚他。所以我只是毫无作为的注视着他,这样的眼神让他很焦灼吗?来自曾经衷心小弟的眼神,无论是悲伤、失望、还是愤怒,都会令他如此的无地自容吗?
“远哥,我现在看着你总能想到小时候那阵子,你带我大街小巷的满处窜,带我看新上映的DvD,带我玩那些五彩斑斓的玻璃弹珠,带我摆弄你弄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我的好大哥,我的好老大,即使我已经不再怨恨你,你也要如此执意的要一条路走到黑,当真要一生都过着这样毫无尊严的依靠偷窃和□□过活的悲惨日子吗?而且,远哥,你的毒瘾已经大到要用注射器来满足你了,你也没有几天日子好活了——”可他那双如同死鱼眼般浑浊的、毫无波澜的眼睛,那双要让我险些误以为是两个肮脏的玻璃球寄生在他的眼眶里的眼睛,此刻却迸发出某种强烈的情感,直教我至少在此刻放弃一切无意义的责备他的大话,只是沉默着像儿时那个跟在他身后到处跑的合格小跟班那样,我只是很耐心的等待着,等待着从这具满目疮痍伤痛累累的残破身体里生长出我所熟知的那个宋远,年少时的宋远,至少还没有被压断脊梁的、还有些为人的尊严的宋远。我无言的等待着。
“阳阳……我就知道也只有你还会把我当成一个人那样注视着我,我早就见过太多人用蔑视的眼神将我当成毫无价值的牲畜那样看待……哈哈,倒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我还有具身体可以被当成发泄桶用一下,阳阳……这样的我,还能承担起你那样沉重又辽阔的恨吗?即使我已经这样……?”他紧紧的攥住我的手,他尝试在这样寒冷的深秋的夜晚将哪怕半点让渡给我,可他的手如此的冰冷,他的眼泪和血液又如此的温暖!“我不会再放手了,哪怕我憎恨你,哪怕我恨你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肠子以了结你,哪怕我常常渴望有机会这样做,至少到目前为止,从现在开始,我暂且不打算杀了你。当然你更不可能妄想着甩掉我,你当然再也没法想着摆脱我——我会永远、永远的缠着你!”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当然也有太多太多的感情没法发泄出来,即使我此刻当真像个孩子那样抱着他痛哭流涕,他也依旧对我如此数年的辗转难眠一无所知,同样我也不理解他对我究竟抱有如何的情感,他究竟怎么样的看待我这个朋友,这些我也都是不知晓的。可即便这样,已经这样——陌生的、凶神恶煞的男人拎着砍刀走向我们,我本来以为是抢劫犯,但看着宋远这止不住的颤抖拼命的要瑟缩在我身后的可怜样,某种本能告诉我这个男人此刻为了宋远而来。
“你身后的那个家伙在运某批货物的时候出了些纰漏,可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宋远,痛痛快快利利落落的,要不赔钱赔货,要不然就像我们一开始说好的那样贡献出你的身体。我当然很抱歉打断了你们谈情说爱的好时光,所以麻烦这位‘光明磊落’的宋远先生,给我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宋远听了他这番看似很客气的场面话却发抖的更厉害,更是恨不得弯折自己的身体将自己完完全全的藏在我身后。我当然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也毫不相干,但据我所猜测,宋远大概从事了些贩毒的行当来支撑他购买廉价但量大的毒品。现在,或许也是哪个没谈妥当的合伙人来找他算账了,至于贡献身体,会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