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驰没说话,环臂站定在侧,反而是关良朝着前方走了几步朝她招了招手,“小郁,好久不见啊。”
四目相对的瞬间,钟郁青忽然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寂静,只剩下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陈驰背光而立,垂眸敛下目光。
他似乎比从前清瘦了许多,圆润的轮廓变得棱角分明,线条冷硬,身材高瘦挺拔,青涩的五官变得硬朗利落,平添了些桀骜。
钟郁青突然觉得鼻酸。
她偏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调整好情绪,“良哥。”
眼泪被硬生生的逼回去,化成身体里的雨,淋湿了内心。
这些年来,钟郁青从没有一刻觉得委屈。可再见到陈驰的那一瞬,她还是溃不成军。
关良拉着陈驰走上前,替他们二人笑嘻嘻地打着圆场:“咱们确实是好多年没见了,诶,小郁,你认识这个姑娘?”
关良看向旁边站着的邢蔓。
“教练。”
见钟郁点头,他又继续道:“怪不得,打球的样子和你那以后如出一辙,当初你走了之后和我们也没个联系,那家伙给老……”
关良越说起劲,直到被身旁的男人给了一个哑拳才闭嘴。
陈驰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关良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也不早了,明天还有比赛,等比完赛咱们再聚聚。”
钟郁青点头微笑,“行,那我们就先走了,回见。”
她转身,走的干脆。
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在场馆外关良这才开口,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怎么,现在装上不认识了?”
“是谁那个时候天天要死要活的,宁愿被禁赛也要出去找人家。”
“陈驰,你装什么呢?”
关良在旁边气得跺脚,可奈何陈驰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你就装吧,那点小心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啊。”
钟郁青回到酒店的时候方倩刚结束视频会议,见她回来了,方倩将桌上的热水递到钟郁青的面前。
“刚刚开会梁指也在。”
钟郁青“嗯”了一声,没再出声。
方倩有些疑惑,“你看起来兴致不高啊?”
“我今天在医院碰见肖涵月了,”钟郁青顿了顿,“听她的意思,这些年女队里面断层了,估计是来选人的。”
方倩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年她也一直在关注着国内乒乓球运动员的情况,男队的陈驰双圈大满贯,主力队员们外战能力也不错,况且后备资源也充足。
相比而言女队这边情况就不容乐观,肖涵月一个人扛起大旗,但是随着年纪渐长,体力和技术自然也会有下降,退役也是迟早的事。
外面夜深露重,月色透过玻璃窗洒进房间内的地毯上,钟郁青靠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卷起裤管,露出一截冰凉的机械小腿。
银灰色的假肢在她眼底映出一层淡淡的的水光。
方倩心疼地看着沙发上正在按摩大腿肌肉的钟郁青,“下午下了场雨,你这腿又疼了吧?”
钟郁青早就习以为然,她点点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
方倩没再说话,只是脑子里忽然浮现起那年冬天,钟郁青一个人提着箱子往宿舍赶的情景。
南方的冬天湿冷入骨,钟郁青康复训练没多久便赶来颐安,当时方倩还不知道她受伤刚康复,还在一旁暗自腹诽,感叹着自己也能有一天和世界冠军同住一个屋檐下。
直到钟郁青从台阶上跌落,方倩急忙跑过去,想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却在下一刻突然摸到她空荡的裤腿。
方倩震惊地抬头,却对上钟郁青略显苦涩的双眼。
“受伤了,不过不碍事。”
那时钟郁青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此事揭过,倒是和今日的模样相差无几。
青联赛的最后一天上午,邢蔓在半决赛中获得了胜利。
决赛前,方倩注意到钟郁青由于紧张而攥得骨节发白的双手。
“小蔓这孩子昨天今天这几场打得都挺稳的,只要一直保持这个状态,拿第一应该没问题。”
方倩自然理解她,邢蔓是钟郁青真正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参加比赛,身为教练多少有些紧张在。
她拍拍钟郁青的肩,以表安慰。
三局下来,钟郁青注意到邢蔓的体力明显有下降,好在邢蔓主动举手示意暂停,也让她得了空上前指导一下。
“不要跟她耗着,你放开了打,注意控制节奏,拉球的时候用身体去发力,不要只用手。”
场上的局势逐渐明朗起来,对手的教练似乎已经在提前庆贺,挑衅的目光落在钟郁青的身上。
这场比赛邢蔓打得吃力,大比分上已经落后三分。
第四局就是关键的赛点局。
少女转身独自上场,她拿起球拍,像一颗怪种子,突破了名为“逆境”的土壤,势不可挡的从地下疯涨,攀越天空。
当最后一颗球落地时,邢蔓的口袋已经空空如也。
看台中掌声雷动,她瘫倒在地,眼角滑落的泪水无声的在为她庆贺。
钟郁青心中微动,竟也有种落泪的冲动。
人生中的第一块金牌,对每位运动员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邢蔓在青联赛中一战成名,连带着钟郁青这个教练也受到了许多关注。
颁奖前,方倩不知道从哪找了个口罩递给钟郁青,“赶紧带上,那边全是媒体,邢蔓这儿你别担心,有我呢。”
钟郁青点头,她躲在场馆角落,正愁摄像头照到她怎么办呢,还好方倩来的及时。
右腿的疼痛已经不容她忽略,钟郁青倒吸了一口气,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倩姐,我先找个地方呆一会儿,结束了你打我电话。”
方倩知道这是她的老毛病了,于是嘱咐了她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黄昏时分,馆内人声鼎沸,太阳的余晖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悬挂在苍穹之下,天地广袤而沉静。
钟郁青走到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全糖热巧,甜的发腻的味道在她口中蔓延开来时,她才方觉自己是鲜活的。
玻璃窗外,暗色朦胧。
一切都被赋予新的使命。
桌子被轻轻叩响时,钟郁青正盯着外面发呆。
她转过头,眉心一跳。
是陈驰。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休闲服,黑色的碎发有些凌乱,像是随手抓的。
钟郁青抿唇,沉默半晌才开口:“好久不见。”
陈驰轻应了一声,自顾自地坐在她对面,招手向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
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绕的肌贴,“你带的那个小孩不错。”
钟郁青一怔,她本以为陈驰今天来找自己是有别的目的,没想到开口却提起了邢蔓。
她“嗯”了一声,“她能拿奖我也挺意外的。”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多的不过就是围绕着邢蔓展开。
陈驰注意到对面杯子里的热巧已经见底,于是开口问道:“要吃点什么吗?”
钟郁青摇头,“不了,我今晚就跟同事带孩子们回去了。”
听到这话,陈驰不免眉心微蹙。这两天他让关良打听了一下,得知钟郁青在一个县城体校里做教练。初闻这个消息时,陈驰是愤怒的,要不是关良拦着想必他早就冲到钟郁青的面前质问了。
他微不可察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燃起的怒火,“那场比赛结束后,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陈驰还是忍不住问道。
钟郁青低下头沉默不语,若是她此刻抬头,想必能看见男人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说的是钟郁青职业生涯里的最后一场比赛,从无败绩的天才少女却在输了一场比赛后宣布退役,从此销声匿迹。
媒体们都说钟郁青心态不好,只能享受胜利的喜悦,却没有重头再来的勇气,那一年,铺天盖地的谩骂盖在她的身上,让她呼吸不得。
她还是没说话。
安静的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小郁,我只想听你说。”
陈驰恳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可她还是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在泪水夺眶而出前小声的说了一句:“陈驰,你就当我是胆小鬼。”
直到钟郁青踉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陈驰这才回过神来。
嗯,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