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坠飞白,林荫添浓绿,花木幽深,早虫尚歇,雾水弥散,山风料峭,天光熹微。
一位少年郎于岸上起舞,以枝为剑,劈划点刺,行云流水,宛若融于一体,为已所用。
雾水随剑势缭绕卷散,缥缈迷离,势若游龙,态似鸿雁,进退皆在周身三尺,剑法招式稳重周密。
虽仍有不足,但可见潜力。
少年郎名为小宝,没有姓氏。
不知是否是雾气迷了眼还是湍流扰人心智,匿于树后的钱古恍然在小宝身上看见了他的师弟——现今琼珑派的掌门李雀。
两人体型年龄相差甚远,然剑势与精气于不经意间一瞥中重合。
这一眼令钱古胆战心惊、遍体生寒,不知不觉咬紧牙关,一股郁郁之气翻涌上胸腔。
钱古抚长须,眯眼打量,心波未平:他此生最恨天才,最恨少年天才。
琼珑派初代掌门孙鸣峰八十多年前自龙轩老人的琼珑棋局中领悟出琼珑剑法,往后建立琼珑派并且不断完善打磨这套剑法。琼珑派逐渐在江湖上显露声名,现今的掌门李雀在剑法造诣上已臻微入妙,众人皆认为他的武学造诣将在有生之年达到师祖孙鸣峰的高度。
谁还记得如今琼珑派掌门原是门派帮佣的儿子,只是凑巧被路过的师祖孙鸣峰看中而“得道升天”,一跃成为凌驾于众师兄弟、凌驾于钱古之上的“天才”师弟。
钱古当年也是琼珑派弟子中响当当的人物,他的父亲是二代掌门的亲传弟子,他的师傅是三代掌门,然而世道变了,一个帮佣的儿子竟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得到师祖青睐,被塞到三代掌门门下,和钱古做了师兄弟。
起初门派上下私下议论师祖莫不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钱古也十分不信服,轻蔑这个出身低贱又粗笨寡言的师弟。
之后也正是这位入门不过一年半载、课业一塌糊涂、唯独天生骨骼惊奇的师弟连胜十几场门派切磋擂台,他轻松击飞了钱古的剑,末了抱拳淡然一句承让。
一个琼珑派弟子竟然握不住手中的剑,这是何等的难堪。
一个“武学世家”的师兄竟然败给了一个“帮佣出身”的师弟,这是何等的羞辱。
若至此,不过是一场切磋败了,钱古还可揣测是师祖私下给师弟传授了秘法,而他之后无意撞见独自一人在后山练剑的李雀,这意外的窥探击碎了他的自信和骄傲。
月下世界,万籁俱寂,风斜剑鸣,他的师弟顶着稀疏明星,迎风舞剑,他体型瘦小却身有韧劲,如一截傲霜竹枝。
李雀的琼珑剑法略有小成,这是钱古能看出来的,而其他一些腾挪行运的衔接招式已不在钱古理解范围之内,甚至前所未见。
钱古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震撼,旋即喉咙泛上恶心,愤恨怨怼攥紧了他的心脏:凭什么一个帮佣出身的贱种是剑术天才!
此时的嫉妒在钱古心中埋下邪恶的执念,又在往后的点点滴滴的挫败中侵入五脏六腑,扭曲他的心智。
钱古深知自己无法摧毁武学大成的掌门师弟,于是他只好扮演一位慈善和蔼的师门长辈,暗中将恶意的爪牙伸向那些天赋出众的弟子。
他的眼下何须那么多天才,天下何必有那么多天才。
他才是天资卓越之人。
如今又一位天才出现在他的跟前。
钱古想起那日死于他身下的琼珑派弟子,那具苍白的尸体如同一把结霜的断剑,死不瞑目的面上是骇然和恐惧。
天才不过尔尔,死人皆此丑态。
“摘星一招怎可退却半步,气势短了大半。”
小宝出剑态势一滞,神情一凛,连忙站直身体,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钱古抚须徐徐走出树林,端得一副诲人不倦的夫子模样。
小宝不敢发声,后背冒汗:这套剑法是师姐风马私下偷授,平日里他做完活,只敢跑到山里的角落练习,未曾想还是暴露了,蒙混过关已不可能,眼下只能尽可能将师姐摘出去。
他立刻低头作揖,感谢师傅指点。
钱古见他装傻,吊着少年的心问:“你可见到你的师姐?”
小宝答:“师姐此刻许是在山中采药。”
钱古问:“采药作甚?”
小宝说:“山中有一味草药入汤鲜美,自然要孝敬师傅。”
钱古抚须微笑,抬手抽来小宝手中的树枝端详片刻,然后瞥了眼拘谨的少年郎,他说:“你师姐倒有一片孝心。”
小宝抿了抿嘴唇,点到即止地称赞师傅钱古教导有方,惹得钱古发笑。
钱古也不愿陪这少年绕弯子,随手扔了那树枝,甩袖背手,一副兴师问罪的严肃情态:“你这一招一式从何而来?”
那截形如剑的树枝淹没于激流中,打着转地没了影,沉了底或是随波逐流而去。
小宝敛目,嘴唇微颤,答道:“徒弟仰慕师傅武艺已久,日思夜想要学成一身本事,自知天赋浅薄、手脚粗笨,恐怕麻烦师傅,于是央求师姐教了两三基础招式,其他……乃是弟子偷学……”说着他脸颊泛红,一双眼柔顺、可怜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钱古面无表情,盯了小宝一会儿移开视线,腔调柔滑道:“我观你平日里吃苦耐劳、恭顺孝敬,虽然天资平平,但心性合适。”
小宝略感诧异,欲言又止。
钱古大笑三声,食指点了点小宝的额头,调侃道:“莫不是还要我作那菩提老祖敲三下脑袋,你兀自领悟领悟,夜半三更敲我门三声,道两声师傅师傅、我悟我悟。呵呵,江湖不兴此事,学武乃是为了快意恩仇、唯我独尊。你看山下那些平头百姓,唯唯诺诺好似鹌鹑,见着佩剑携刀的便噤若寒蝉,踩上他们几脚又不敢高声言语,只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长久以往,郁结肝脏,狭隘心胸,你想想他们是不是一脸苦相愁容?‘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武艺、剑法追求登峰造极,自然要追求凌驾于人的名声与地位。剑乃手中器,人是脚下石,无人敢轻,无人敢欺,就得逍遥自在。”
小宝瞪圆眼,惊喜于师傅迟来的教诲,惊讶于师傅有悖于学堂夫子的理念。
若是余曲生在此,还可揶揄两句这钱师傅为何被踩到这山里深居简出。
可惜此时钱古面前的人是小宝,他自然无法戳穿男人这大言不惭的面孔,即便他平日里已经察觉到师傅和师姐的异样。
钱古见少年一副呆样,确信方才少年与师弟的相似不过是梦幻泡沫,转而问他:“你的剑呢?”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自然是刚才被钱古扔进瀑布下。
况且师傅刚才还说江湖人“快意恩仇”,现在又来打机锋,所谓人言不能尽信。
小宝低头抱拳问:“请师傅赐教。”
钱古看小宝顺眼不少,抚须笑道:“那树枝算什么利器,为师有更趁手的家伙。”
小宝舒展眉头,抬头憧憬地注视忽然亲近他的师傅,求知若渴暂时消解了他的疑虑。
钱古上前伸手揽住小宝的肩膀,举止亲密地带他回去。
小宝僵硬地摆动双腿,手不知往何处放,紧紧攥在一起,脑中想着师姐往何处去、何时归来,继而回忆起余曲生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鹭洲城街道,彼时自己初次踏上母亲曾走过的街道、桥梁,身边的男人俯身指引他的来处,温柔、坚定、强力地握住他的手,好似他的脊梁。
小宝挺直腰杆,暗自下定决心:往后他要成为自己的脊梁,名列《江湖通要》豪侠榜,如此一来,他可同余叔叔一道惩恶扬善,不再是拖累。
一声驴叫惊醒了车上盖帽而睡的脚夫,他睡眼惺忪地从停在客栈后的车上滑下,戴上帽子来遮掩帽下那双打量四周的眼睛。
悦来客栈老板数落他偷懒,那脚夫不恼不怒,赔着笑脸诉说自鹭洲城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说着麻利地扛起车上货物往客栈仓库里去。
老板见他相貌端正、身材健壮、手脚利索,却面容苦楚,想来做这脏累营生多年,逐步被磋磨得没了脾气。
这脚夫从鹭洲城日夜不歇地赶来自然风尘仆仆,不知此前是否是马不停蹄地结束了上一单的搬货就赶来自己这。
老板不由心生怜悯,想着此次克扣少些,转念一想这脚夫面生——第一次送货就如此懈怠,万不可纵容,于是他即刻收回了同情心,摆上冷脸。
那脚夫搬货途中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悦来客栈人员,视线在客栈一位帮工身上稍稍停顿,随后即刻移开,他心里念叨着人找到了,却没有喜悦之情。
此人名为余曲生,伪装为脚夫来往客栈。
余曲生很快看见堂内忙里忙外的李叔:时隔五年有余,这位李家的忠仆面孔发红、少了苦相,体型略显富态,想来生活平安顺意,只是悦来客栈里外都没有见到他牵挂多年的孩子。
余曲生按下心中浮起的焦急,接过小二递来的茶水,一边擦拭汗水,一边跟他打探李叔境况。
索性小二暂时清闲,两人在门口攀谈起来。
小二说:有时见一位劲装女子找李叔,不知两人是什么关系;李叔初来乍到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听他说是找到人家寄宿了,说着小二有感而发寄人篱下的愁苦。
余曲生跟着他感慨了两三句,心中一凛,打算先按兵不动,他又问小二附近山中可有采药的人家,他受人所托需要打探附近的药材采收渠道。
小二想了片刻摇摇头,建议余曲生大可以在客栈来往的人里问问。
余曲生谢过这位热心的小二,两人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直至小二被堂内来客唤去。
余曲生亲眼见那李叔收了飞雁阁信客送来的信,也见他没有即刻离开客栈。
耐心等待了几天后,余曲生等到了小二口中经常与李叔会面的女子。
藏身隐秘之处的余曲生粗略一看,忽觉那女子背影眼熟得很,直觉如同血脉偾张般跳动。
待那女子转过那张脸,余曲生看清她的容貌,不禁皱眉:为何失踪已久的丹丘山孙唯会出现在此处,鹭洲城大娘当时所说的李叔亲戚莫非是她?
时隔多年,孙唯眼下行为举止的变化暂且不谈,余曲生好奇这位失踪年岁几乎等同于死亡的女子接近李叔和小宝的目的,小宝现在的去处难不成有她操作,她在当年丹丘门的混乱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可惜余曲生这次不想再沾上麻烦,他要尽快确认小宝的安危。
余曲生没有和李叔相认,他见李叔和孙唯分开——孙唯在客栈开了间房——他悄然尾随李叔入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