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專屬於七海的日子。
陽光明媚、海風清爽,滿院花草繽紛,七海坐在木頭迴廊上,抱著畫板發呆。
這是七海十七歲的夏天,高中畢業的,最後一個夏天。
一切似乎都很好,她考上了第三志願的藝術學院,達成自己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度過暑假的希望,千島雖然人煙稀少,但風景優美、天氣宜人,是絕佳度假勝地,也是能提供她創作靈感的好地方。
但,真的是這樣嗎?
外婆的房子坐落於山坡上,像波妞裡宗介的家一樣,在群居村落的至高點。因此,從庭院裡,她就可以看到遠方的海,遙不可及的蔚藍。
將空白畫板放到一旁,用到剩七公分的素描鉛筆在木地板上滾動,七海向後躺下,木頭的香味,令人安心。
「七海,恭喜你!」「太好了...」明明是上課時間,卻人聲嘈雜。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放榜日,連巡堂教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走過。七海站在教室中某個人群中心,笑著接收朋友們的祝賀。
明明四周喧騰,她卻覺得特別安靜,極致的吵雜聲融為一體,形成一面結界,將她與世界隔絕開來。
她應該高興的...沒錯。
從幼稚園的美術課開始,師長們都說,她很有繪畫天分。在讚美的推動下,她展開了畫畫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逐漸成為比家更熟悉的地方,換過幾間畫室,但無論環境如何變化,堆疊的畫紙越來越高、一隻隻削得越來越短的鉛筆不斷替換、調色盤上的顏料一次次從乾淨分明到雜亂繽紛......恰好獨自一人在畫室裡的某個時間,她總會有一種,這個瞬間會到永恆的感覺。
但是那個早晨,在面試教室裡,「在你的畫裡,我看不到你想表達甚麼。」
「你能告訴我,你為甚麼喜歡畫畫嗎?」
準備許久的完善言辭在腦海中散亂打轉,她想說些甚麼,卻怎麼都無法開口。
七海低頭,看著手機螢幕上,錄取榜單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從出生以來最熟悉的那兩個字。
「七海,加油!你一定可以做好的!」與她最親密的小葵笑著對她說道,七海看著那向日葵般溫暖開朗的笑容,笑了笑,「嗯。」
倚在床頭,手拿厚厚英文單字書的七海看著牆上的畫發呆。
她的畫遍布在房子裡各個角落,無論是幼時的胡亂塗鴉、或是技巧練習的水彩靜物、一筆一畫雕刻出的浮雕像,各種油彩鋪陳點綴的風景。每一幅,都是她親手掛上的,不管是小時候父母協助的張貼,到後來獨自將滿意的作品裱框掛上。因此,每當經過,她都會有小小的成就感。而現在,大學入學考試前夕,她只覺得這些畫都如此幼稚、充滿缺陷,唯獨國小練習的一塊畫布,模擬米羅風格的抽象畫,凌亂卻恰到好處的線條與幾何圖形、紛雜卻有種違和的美的色彩。
然而,她的房間中沒有自己的畫。眼前唯一的一幅,是第一間畫室的老師在她國小五年級辭職時送她的。
是很簡單的色鉛筆畫,畫的是海洋世界,但是七海很喜歡,她沒特別喜歡海邊、也鮮少用色鉛筆,也曾覺得那是畫工高強的老師用來哄小孩的東西,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每當她心煩意亂,看著那幅畫,心情就會莫名地平靜下來。
房門外傳來吵鬧聲,七海坐直原本半斜的身體,雙眼盯著英文單字書,儘管她根本看不進去。
「碰,」房門不出所料的突然打開,七海向外望去,媽媽看著她一會,「小海,我過幾天要去美國出差,」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書,皺眉,「說了多少次別坐在床上看書,快要考試了吧,記得好好複習。」
七海沒來的及說話,門就關上了,半晌,「叩叩,」爸爸探頭,「小海,爸爸下星期去日本參加研究,回來給妳帶禮物啊。」注意到她手中的書,笑到,「隨便考一考就行,你不是要讀藝術嗎?」
門再次關上,七海聽著腳步聲上樓漸遠,直到遠處的門關上的聲音,她躺平在床上,將英文單字書蓋在臉上,遮擋有點刺眼的燈光。
反正就算不出差,她一個星期也見不到他們幾面。從熟悉親暱到疏離陌生,這或許是所有親子之間的漸行漸遠。她將書丟在一邊,看著畫中,不知道用幾種色彩疊合出的奇幻的藍。
小海豚呀,一會兒也好,帶我去你的世界吧。
另一個時空,只要是可以暫時逃離這一切的地方就好。
張開雙眼,陽光已從熾烈變得柔和,七海坐起身,揉揉眼睛,看了一眼牆上不知道準不準的時鐘。
三點半。
她居然睡了三小時,真是符合度假風格的無規律作息。七海打開冰箱,看著孤零零的一顆蘋果、一包海帶,帶上手機錢包,踏出兩天沒出的門。
沿著前天來的路下坡,一群年約六七十歲的婆婆們迎面走來,七海回憶著來時經過山腳下的超市。一名老人家停下腳步,七海看過去,紫碎花披肩、提著購物籃的婆婆直盯著她的眼睛,皺紋斑斑的臉上面無表情。「您好。」不知做何反應的七海只能主動跟一群老人家打了招呼,快步離開。
一旁披著粉色圍巾的婆婆笑道,「阿紫,別嚇著小朋友了!」其他婆婆們湊過來聊著,「那是崖上那間屋子的姑娘吧」「長得很好看啊」「是來過暑假的嗎」「她自己一個人呀」紫奶奶瞇著眼眉看向七海離去的方向,冷哼一聲。
夕陽在海平面遊蕩,風的方向悄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