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奴隶阿洛性子木讷,自打被关在柴房,便几乎寸步不离,怎会突然不见?她看向高长泽,不解道:“殿下不是派了两个侍卫在柴房外看守吗?阿洛素来安分,断无自行逃脱的道理。”
“府中用人的地方本就多,两个侍卫守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奴隶,实在不值当。昨日我见他老实,便让侍卫撤了,想着一个粗汉也翻不出什么浪来。”说罢,他转头扬声唤云戟,打算让两人即刻去搜查。
“此事蹊跷,若是大张旗鼓地去搜,反倒容易打草惊蛇。”苏清如伸手拦了他,“我去后院看看吧。夜里后院本就少有人去,我一个女子独身前往,对方若是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见我不设防,或许会放松警惕,反倒能将人引出来。”
高长泽闻言,脸色沉了下来,“胡闹。夜深露重,后院更是寒凉,你身子本就不适,怎能再去受那份罪?好好歇着,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办便是。”
云戟忙上前附和,对着苏清如和高长泽躬身道:“殿下说的是。王妃金贵之躯,怎好深夜去那偏僻地方?这点小事交给属下和江弈安便是,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云戟拽住还在发愣的江弈安,也不等两人再发话,拉着他快步退出正屋,顺手还将房门带上。
高长泽见云戟二人已退出去,便转过身来:“夜深了,别再站着了,早些上榻歇息吧,仔细冻着。” 说着就要去吹灭桌案上燃着的蜡烛。
苏清如忙开口:“方才那桂圆红糖羹饮得多了,我此刻有些内急,想去趟茅房。” 她提步往门口走去,胳膊就被高长泽一把拉住。
“不必这般麻烦。” 高长泽指了指内室的方向,“屋里就有恭桶,在那屏风后面,你去便是,何苦往外跑?”
“这…… 这屋里的恭桶我用着不大习惯,还是去外面的茅房舒坦些。再说,方才听江弈安说后院有动静,我也顺便去瞧瞧外面的情况,放心些。”
高长泽没再强留,松了手,“那你快去快回。”
苏清如刚推开房门,高长泽探身握住她皓腕,“且慢。”他取过搭在门后的一件厚氅便往她身上裹,这是他常穿的,带着他身上惯有的墨香气,“披上,仔细真冻着。”
他将领口的系带帮她系好,“耐不住的脾性,既放心不下,我陪你同去便是。”
苏清如刚要开口,已被他半扶半揽着往后院去。穿过廊下几盏灯笼晕出昏黄的光,两人身影交叠。远远便见江弈安和云戟正拿着灯笼在几间空置的厢房里翻找,见他们过来,只匆匆颔首示意,又埋首继续搜寻。
苏清如扫了一眼,独自朝后院最偏的角落走去。此处堆了些杂物,遮挡视线。走近能听见 “哗啦” 的流水声,隐隐还带着水汽暖意。她拨开半掩的木挡板,自缝隙间窥去,只见一只硕大的木桶置于其中,桶身裹覆着一层厚实的黑布。这必是阿洛在沐浴,那黑布想必是为锁住桶中热汤,延缓其凉。
高长泽亦随步跟来,“可是有何动静?” 说着便要近前查看。
苏清如挡在他面前,手轻抵他胸膛,阻他去路。高长泽非但不退,反欲绕过她前行。
情急之下,苏清如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未及他反应,温软的朱唇已印上他的唇瓣。
高长泽的唇带着夜露的微凉,却又软得像棉花。唇瓣相触,高长泽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过片刻,他将她往怀里按得更紧,将这个仓促的吻化作深缠。
直到那水流声彻底停了,她才偏过头躲开,滚烫的脸颊埋进他胸口,气息微促,“…我…我冷得紧,快些回屋歇息可好?”
“今日怎地如此乖顺?倒不像你了。” 他虽这般说,却依了她,打横将她抱起,转身便往正屋走,路过江弈安二人时扬声吩咐,“不必搜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苏清如被他抱在怀里,双臂下意识圈住他的脖颈。方才的举动烧得她脸颊发烫,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墨香,混着厚氅上的暖意,她心头如缠了团丝线般乱。
回到屋内,暖意扑面而来。高长泽小心翼翼地将苏清如放在床榻最里头,紧挨着冰冷的墙壁。他一手轻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搁在软枕上。苏清如脸颊滚烫未褪,一沾到床榻,便猛地拉过被子蒙住了脸,只余下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枕间。
高长泽解了外衣,只留中衣,掀开被子钻了进来。他伸手去扯蒙在她脸上的被子,带着笑意:“别闷着,会喘不过气。”
苏清如被他拽得松了些,索性拉下被子,偏过头想背对着他,躲开这令人心乱的对视。可肩头刚动,便被高长泽伸手摁住,那力道不重不轻。
他靠近她,温热的鼻息拂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看着我。”
苏清如终是抵不过,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眼眸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
“刚才看见什么了?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没什么。” 苏清如避开他的目光。
高长泽见她不肯说,又换了个问题,“那你刚才吻我,算什么?”
苏清如脸颊更烫,嘟囔着:“算…… 算便宜你了。”
“我可不便宜。” 高长泽低笑,抚着她的脸颊,“你不肯说,那我便只好讨回来了。” 话未落,他便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苏清如双手抵在他胸前,却怎么也推不开。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高长泽依旧没有松开的意思。苏清如没了办法,只能含糊地开口:“我说…… 我说。”
高长泽这才松开她,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说吧。”
苏清如轻声道:“方才我看见阿洛在里面洗澡,江弈安说的裹着黑布的东西,是那个盛热水的桶。”
高长泽闻言,眉头微挑,追问:“没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吧?”
苏清如故意反问:“什么是不该看的?”
高长泽将她搂得更紧,手臂几乎要将她嵌进怀里,“我问的是,那个男人的身子。”
“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如实说道。
谁知高长泽听了,反倒有些气闷,“难不成你还想看见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暗了下来,“你为了掩护一个奴隶,竟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个奴隶也真是大胆,为了勾引你,不去府中男子专设的澡堂,偏偏在后院洗澡。明天我就下令,把那奴隶拉出去砍了!”
“不要!” 苏清如急忙开口,“求你别杀他。”
高长泽听得更是怒火中烧,“你是我的王妃,为了一个卑贱的奴隶求我?砍头已经是对他的仁慈!你若再为他求情,我便让他死得不痛快!”
苏清如看着他动了真怒,知道不能再瞒下去,“那个奴隶阿洛,是女子。”
“女子也不行!” 话刚出口,他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她,“什么?!女子?”
苏清如望着高长泽满是诧异的脸,“我将这奴隶领进王府时,原也当她是男子。知晓她是女儿身,纯属偶然。她这般伪装,不过是为了求得生机。想来达奚和也不知她是女子,我便替她瞒了下来。”
“只是她终究是达奚和送来的奴隶,又身负奴籍,我对她向来多有防备。衣食住行上,自然不能宽待太多,免得让她觉得有机可乘。可在这事上,我确实是疏于照料了,竟没想着为她寻个方便些的去处。”
高长泽往她身边凑,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留着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奴隶,留在府中始终是个隐患。”
苏清如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这府中的人,都是自京都而来,虽说带了绘制好的山势地形图,可对丹邾的风土民情、气候环境,哪有当地人熟悉?此地的奴隶,大多是为了活命才卖给贵族的良民,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对周遭的一切了如指掌。”
“丹邾的部族各有各的利益,若日后真遇上些棘手的事情,问这些奴隶,可比问当地的部族靠谱多了。他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求能安稳活下去,说出来的话反倒更可信。”
高长泽听着她的话,沉默片刻,他伸手将她往怀里揽,“既如此,明日我便命人在柴房后面再修一间屋子,专供那奴隶居住。以后她洗浴睡觉都在那里,与府中的其他奴仆隔开,这样也能保住她男子的身份,省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语气柔和了些许:“虽说奴隶是可供买卖的物件,但归根到底还是个人。只要她安分守己,府中也不好太过苛待。给她一个安稳些的住处,也算是全了一份人情。”
“殿下能这般想,再好不过。”
“王妃既觉得妥当,那便依你。”
…… 高长泽的呼吸沉匀,显是睡着了。
可他睡梦中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口中喃喃念着 “阿娘别走”,眼角沁出几滴泪来,顺着鬓角滑落。
苏清如一直未曾合眼,听着他呓语,心头微涩。她轻唤了几声 “殿下”,高长泽却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梦魇之中。苏清如伸出手,屈起食指,拂去他眼角的泪。
谁知指尖刚触到他的肌肤,高长泽猛地睁开了眼,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身下,喘着粗气。
苏清如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高长泽眼中的混沌才散去,看清身下的人是她,立刻松开了手,“抱歉,吓到你了。” 他伸手想碰她的脖子,又克制地收回,“是不是弄疼你了?我这就去请太医。”
“我没事。” 苏清如咳了两声,缓过气道,“刚才听你睡得难受,还一直喊着阿娘,便想叫醒你,没想到你就突然……”
“我怕再伤到你,我去一旁坐会儿。” 他说着便起身要下床榻。
苏清如将一整张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裹成个圆滚滚的球,盘腿坐在床榻中央,看着他道:“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你和我聊聊你的阿娘?你梦见什么了?”
高长泽走到床前的圆椅上坐下,倒了杯壶里的凉茶喝了一口,声音淡淡的:“不过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那便不提你的伤心事了。” 说完,她倒头就睡,背对着他,只留个后脑勺。
高长泽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也不是不能说。” 他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背靠着床柱,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清如听到这话,又裹着被子坐了起来,依旧是盘腿的姿势,等着他往下说。
高长泽望着帐顶的流苏,缓缓开口,“我的母亲,原是万皇后身边的宫女。万皇后是皇祖母为父皇定下的后位,可父皇忌惮薛家的势力,并不喜欢她。自从万皇后生下长姐,父皇便再没踏足过皇后宫中。皇后诞不下皇子,这往后的皇位,便可能落到别家,所以万皇后便在江南水乡寻了一批能歌善舞的美人,我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听闻母亲颜氏出身诗书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被卖给人牙子换了银两。万皇后一眼便相中了她,说她身上有别于其他美人的书卷气,貌美却不张扬,性子也温柔含蓄,是个好拿捏的,便准她入了宫,成了近身侍奉父皇的宫女。不久,母亲便有了我……”
“后来呢?” 苏清如听得入了神。
“父皇本想给母亲封妃,可朝中众人不允,便又降成了嫔。母亲半年后又怀了龙子,待快要生产之时,却被封了院。太医从中作梗,母亲被活活疼死,最终难产而亡,死后才追封妃位。”
“母亲兴许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曾叮嘱我,将那日将要发生的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她把我藏在了院中的冰窖里,让我没等到父皇,就绝不能出来。”
苏清如算了算时日,“按颜妃入宫的时日算,那时你才三岁吧。”
高长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苏清如听后,心头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闷得慌。三岁孩童,眼睁睁看着母亲陷入绝境却无能为力,只能蜷缩在冰窖里,那种恐惧与绝望,她不敢深想。一时之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高长泽靠在床柱上,安静了许久,帐内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就在苏清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突然冒出一句:“好冷。”
苏清如将自己身上裹得暖融融的被子分了一半,轻轻盖在他身上,被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温温软软的。
高长泽却借着这半床被子,顺势躺了下来,一伸手便将她牢牢搂进怀里。苏清如被他抱得紧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她不由得抬头看他,“你不是说冷吗?”
高长泽笑了起来,“我是心冷。” 他的气息停在她耳畔,泛起酥麻的痒意,“所以,王妃要负责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