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习俗,云拥军的尸体在停尸房停了三天才送到殡仪馆,在殡仪馆内举办了一场追悼会。
云拥军一辈子吃尽时代红利,在风云激荡的年代乘着东风,将电器厂扩张成了不小的企业,带着家乡父老在京城落了脚;又在行业不景气时抽身而退,安度晚年。
再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拥军留下的家业也算是可观,而且他两个儿子一个当监狱长一个当记者,都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于是葬礼现场来往的都是叔侄亲戚,表现得比云拥军的两个儿子都要悲痛,吹拉弹唱表情丰富地歌颂云拥军自私、愚昧且错误的一生。
云星悬没让李恪跟着来。
他已经在李恪面前暴露了太多自己,不想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扯掉。
云岳移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们说什么,你都别答应,更不能签字。”
云星悬久在国外,平素也不与这些亲戚们来往,便问:“是谁要做什么吗?”
他哥隐蔽地使了个眼色,云星悬看到人群中哭得最真切的长脸男人,那是二叔,云拥军退了之后的话事人。
“已经谈好了下家,准备把厂子卖了注资到自己的生意里。他要是找你,你就说你不清楚,做不了主。”
云星悬的职业素养让他什么都要追问个清楚明白:“什么生意?”
“医药企业,这次爸的医院就跟他们有合作。”
他哥用手语比划了后半句话,意思是不干净。
云星悬会意点头,说“好”,云岳移便继续道:
“三叔也想要厂子……他们估计要斗上一段时间的法。妈耳根子软,她手上那点肯定是保不住的,只能把我们俩的给妈。”
他看向母亲那边,高兰已经被那些女性亲属团团围住,貌似真心地安慰着。
……算了,能让她得一点安慰也好。
他的视线又不可避免落到尸体身上。白色的盖布让人简约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如同白色起伏的山峦。
很难想象那下面的人曾站在他面前,斥责他,嘲讽他,奚落他。
生命真是……脆弱到可笑。
他盯着父亲的遗体出神,不知想些什么,旁边的云岳移担心地摸了摸他的脸:“小宝,别难过。你没做错什么。”
云星悬摇摇头,看着灵台上的云拥军,总觉得哪里不对。
司仪就位,他心里怪异的感觉也被压了下去,尽职尽责地扮演起了“孝子”。
葬礼进行到一半,那个外卖员也来了。脱下那身亮色的工服,云星悬险些认不出他来。好在他脸上那种麻木实在是特色鲜明,展露出的悲伤也比虚情假意的亲戚们更加真切。
“他叫什么?”云星悬指着他问哥哥。
“何……什么吧?”云岳移说,“我不大记得。”
除了平台上那个需要点进去的页面,谁会记得一个外卖员的名字?掩盖在预计送达时间之下,隐没在鲜明的好评星星中,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何超鞠了躬,正要走,被云星悬拦下了。何超记得他,他是死者的小儿子,有双蓝眼睛,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他不免紧张起来,双手下意识地举起,像是祈愿一般拜了拜:“云先生,节哀……还有什么事吗?”
云星悬说:“方便聊聊吗?”
他拉着何超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说话,云星悬控制着语气:“这几天,你还在送外卖吗?”
“送,不送没办法……”何超抬头小心地观察了一番他的神色,十分平静,似乎并不是发难,于是继续道,“谢谢云……云先生,你们心善,没让我赔钱。”
云星悬叹了口气。
死者为大,即使他心里觉得是云拥军全责,也不好直接说明。
何况现在还是在灵前。
与电视新闻要求的简洁明快不同,文字报道——尤其是长篇报道必须有足够多的细节和信息量支撑,于是采访过程中几乎是以缠斗的方式展开,必须要细碎地把每个场景每个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
所以电视新闻采访切入时要尽量快,为撰写文字稿件而进行的采访却要尽量慢。
不能急于一时,往往要在建立信任后展开。
云星悬只是关心了一些他生计上的问题,又说:“没有别的意思,要是家里有困难,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帮的就尽量帮。”
说着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
云星悬的记者证总是随身带着,红壳子的证件翻开,证件照下中英双语写着姓名单位,落款国家新闻出版署监制。
“我是新视的记者,有些地方还是说得上话的,比如给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何超有些局促地搓着裤腿,“哦哦”两声,低垂下头,掏出手机跟云星悬互换了电话号码。
那边的吵闹声却大了起来,云星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挤攘的人群中心有人对另一个人挥舞起拳头。
这就是最极致的商战吗……
那拳头挥下去带来“乓”的一声巨响,将灵台也带着偏移了一段距离,上面的尸体咕噜噜滚落下去,云星悬清楚地听到了高兰一声惊叫——
“啊——!”
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明显,云星悬拨开人群,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诡异的场景
——这不是云拥军。
一个没有面孔塑料模特,四肢扭曲地趴在地上。
云星悬脑内轰鸣一声,突然找到了怪异感的来源——刚到医院时,他哥跟他说云拥军被拖行了十几米,地上都是拖出来的血。
“他的小腹都瘪了。”
潜意识与过人的观察力让他看到了重新鼓起的小腹,但是理智将之解释为遗体美容、重新填充。
而他又躺下来的人的身高又没有确切的概念……
云星悬的视线穿过惊愕人群,和云岳移对上。
他点点耳边的手机,用嘴型说:“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