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来”。
溅在她面颊上的血滴,究竟历经了多少悲苦的呼唤、多少萧条的冰寒,才绽放出如此美丽的花朵?
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长大的婴儿不再会啼哭,如同火焰将歇,那渺渺挣扎着的白烟。
*
汤姆·里德尔确信她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她本该承放着大脑的头颅里空空荡荡。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上帝,那么祂在创造莉斯塔尔特时一定在那具单薄的躯干里塞满了轻慢、愚昧和癫狂。
她说,这是多么冷寂的黑夜。一轮圆月照在她的眼眸,如泉水平静无波。随着她的步步紧逼,里德尔甚至能看清那苍白皮肤下缓缓流淌的青红血管,属于人类的痕迹。
“怎么样?”
直到此刻,里德尔才真正明了,笑容对于莉斯塔尔特而言具有怎样的意义。不是刻意提起的嘴角,不是眉眼一次又一次机械地舒展。那种笑容并不美丽,出现在她的面孔甚至显得格格不入。连其中些微的快乐都是寡淡的,就像沉入水底的香辛料,空留一道令人怀念的浅浅的影。
那种可以说是丑陋的笑,宛如风拂过月桂树的枝叶一般,短暂地从里德尔面前划过。他仅仅停顿了一瞬,随即,愤怒潮水一般涌上心头——11岁的里德尔还很年轻,他一向无往不利,想要的任何东西都要得到。他的瞳孔还是深沉的黑色,哪怕正因怒火而燃烧,也依旧如吞没了一切光线的深渊一般美丽。他咬紧的嘴角微微颤动着,这份专属于少年的冲动,让他和她梦中的那个人不那么相像了。
“不许告诉任何人!”
是的。一切都是里德尔做的。维吉尔·诺特无意间提供了情报,而他偷走了克莱德的戒指,放在温妮·沙菲克的书桌边,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果然将它交给了莉斯塔尔特——而此时,克莱德正朝公共休息室的方向来。
只要稍微动动手脚,对里德尔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
当那些青紫色的痕迹绽放在她的身体上、几乎要将她碾碎时,里德尔久违地感到兴奋——就好像亲手摧毁她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她让他想起七岁那年他杀死的那只属于比利的兔子。皮毛是白色的、犹如绸缎的兔子;眼睛是红色的、犹如宝石的兔子。比利将它保护得那么好,比利是那么的喜爱它。
他讨厌比利,讨厌那只兔子。
它会抬头看他。那是一种纯粹的注视,不含一丝属于人类的恶意。它好奇他的存在,就像好奇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里德尔厌恶这种眼神,它不像那些“人”,不带有厌恶、怨恨和恐惧,轻蔑而不自知。
没有孩子愿意和汤姆·里德尔住在一起。阳光不会落在属于他的小隔间里,窗外那棵早就枯死的法国梧桐却将枝条伸进来。孤儿院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和外面一样萧条。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他一边动手,一边哼唱着科尔夫人唱过的童谣。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他用小刀划开兔子的肚皮,猩红的血四溅。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My fair lady.」
他剜掉兔子的眼睛,把它悬在房梁上。
「Wood and clay will wash away, Wash away, wash away,Wood and clay will wash away,My fair lady——」
他犹豫片刻,最后,那一双美丽的红色眼睛被施以简单的魔法,作为他的战利品,永恒的保存起来。
然而,莉斯塔尔特并不是柔顺的兔子。当傲慢不再模糊他的视线,他看见了不逊于任何一头猛兽的獠牙。
计划失败了——
里德尔死死盯着她。但他很快恢复了理智,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语调重新变得从容而轻柔:“你想要什么?只要不……”
“笑一笑吧。”
冰凉的指尖停留在他的侧脸,缓慢地、珍重地向下划去,最终落在他的嘴角。仿佛他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不可替代、无法磨灭,永远盛放在胸腔中,如心脏般跳动。
“笑一笑吧?我更喜欢你的笑容。”
在恶意中诞生,在隐忍中发芽,不息地从仇恨中汲取养分,傲慢、卑劣,轻视一切,这样的笑容,是属于你的。
*
阿芒多·迪佩特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他成为校长以来遇见过最棘手的事件。斯拉格霍恩圆滑地将此事推诿给他,以“准备不久后的魔药竞赛”为借口溜之大吉;所幸邓布利多站了出来,如同主心骨一般撑起了大局。
我眉眼低垂,不作一言,只自顾自盯着自己的鞋尖。这双精致又漂亮的皮靴在开学的前一天凭空出现在了我的床边,无论是颜色、样式还是质地,都十分趁我心意。我穿着它,如同走在鲜花铺就的大道上。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这些不符合时令的花儿,开得太迟了。
里德尔同样没有说话,他沉着冷静地回应众人的注视。只要我不吐露真相,他就是这场“对决”的胜利者。仿佛是安慰一般,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在”。
他无声地宣告。
当然,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只有我们两人,他一定会立刻嫌恶地甩开我的手。
需要在意的只有“此刻”。他正牵着我的手,掌心相贴,传递彼此的温度。即便是里德尔,在孤儿院里也得帮着做一些杂活,所以指腹带着薄薄的茧,向我倾诉他过往的岁月。
克莱德站在一边。他的身前是我们的父亲。
“塞尔温先生,按理说,令郎应该被开除才对。”
迪佩特校长深深地叹息。邓布利多显然赞同这个观点,他的眉头始终紧皱,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连——每当它落在克莱德身上,便充满了愤怒。那是一种平静的斥责,一种打下的烙印,不会使他失去理智。
我感到轻微的厌恶。
“是吗。”父亲看起来不是很在意。他的儿子的命运,似乎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消极令迪佩特校长更头疼了,他转而看向克莱德,但后者只是木然道:“随便吧。”
……都无所谓了。
“……”
“那么,”终于,父亲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皮箱。金加隆如同瀑布一般涌出,顷刻间填满了半个校长室。璀璨的金光是最美妙的回应,折射在迪佩特校长的镜片上,如梦似幻。
一切都已成定局。
“莉斯塔尔特·塞尔温,汤姆·里德尔,你们……”
我拾起一枚金加隆。物质上的亏待从未有过,所以这对我来说只是寻常。我将它拋向空中,听见它坠入金钱之海时清脆的“叮当”声。
“我吗。”我轻飘飘地说道,“不重要了。”
有关于我的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悲欢爱恨……如同那枚金币,已经在前一刻沉入权欲的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里德尔自然不会做任何让迪佩特校长为难的事。他“宽容大度”地“原谅”了克莱德。迪佩特校长松了一口气,称赞他是“好孩子”,并提前越过斯拉格霍恩教授给了他借阅禁书的权利。
——这可是三年级以上的学生的特权,还必须建立在十分优秀的基础上。
“皆大欢喜”了。
临行前,父亲深深看了里德尔一眼。而克莱德,如同陌生人一般,被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他、克莱德、迪佩特校长和里德尔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邓布利多没有——他掌握的高超魔法不能阻止人类为金钱和权力折腰。在他看来,我和他是一样的。
他走过来,抚摸我的脑袋。
我回以一个无言的微笑。
*
里德尔时常在图书馆里遇见莉斯塔尔特。她没有许可证,但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躲过管理员的巡查,随意出入禁书区,如若无人。
魔法书和麻瓜的书籍大有不同。能够口吐人言、提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疑问,更有甚者,会主动攻击借阅者。管理员沃伦夫人可以任意驱赶试图闯入的无知学生,却对这些存在了百千年的“前辈”束手无策。
“试着抚摸书脊吧。”
以暴制暴,这是里德尔对待这些试图冒犯他的家伙的一贯手段。但与此同时,耗费的魔力也不少。
“霍格沃茨刚刚建立的时候,它就已经住在这里了。这个书架是它的领地,你贸然将它拿起来,在它看来是挑衅。”莉斯塔尔特扫去积蓄的尘灰,在墙角落座,“抚摸书脊能让它知道你没有恶意。这对大部分有攻击性的魔法书都有用,是个很实用的小妙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蠢人。”里德尔鄙薄地瞪她一眼,“怎么,不和你的‘好朋友们’一起去骑扫帚吗?你应该很喜欢那种能把脑浆晃匀的感觉才对——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有脑子,塞尔温小姐。”
“当我躲在厚重的窗帘之间,试图描摹霍格沃茨的形状时,从未想过像黑湖一般辽阔的风光。但是,”她从取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放在膝盖上,“仅仅在那里,就只能看到虚无的阳光。”
又是令人费解的蠢话。
“所以,我更想待在你身边,汤姆。”
驱赶是没有用的。她一直都在。恰到好处的保留,不至于令人心生厌恶。但只要抬头扫视,总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找到她。她很安静,甚至是不发一言,仿佛那天夜里,她无限拉进的距离、她说出的话,她眼眸里住进的月光、她落在他唇角的,冰凉的指尖,都是一场若即若离的梦,眨眼间就会被遗忘。
汤姆·里德尔讨厌她,一个抓住了他的把柄还不依不饶、像是被嚼过了的口香糖一样粘在他身上的家伙。无比脆弱的躯壳里,只有无机质的宝石一般的灰色双眼是实体。连同他在内,它平等的、庄重的、轻慢地注视着一切。
仿佛亘古不变,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这样的眼神,是他所厌恶的,轻而易举地激起他欲望——去破坏、去杀戮、去毁灭,去击碎这犹如侮辱一般的目光。
但是。
“汤姆。”
冬天来了。初雪落在他的衣摆。莉斯塔尔特与他并肩,走在长长的廊道上。寒风肆虐,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红晕。她围着一条很丑的米白色围巾,手里捧着另一条——
“suprise!”
拒绝的呵斥还未能出口,毛茸茸的围巾已经包裹了他的脖颈。微微发热,是别出心裁的小魔法。里德尔在一瞬间推导出了原理,但如果是他,大概不会想到要这么做。
围巾的末端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他的名字。
“是我织的围巾!”
“我说过,”里德尔把它扯下来。骤降的温度令他眉头一皱,“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离我远一点。”
“……”
莉斯塔尔特不再笑了。
“汤姆,你要抛弃我吗?”
“当然。”这份失落被里德尔尽收眼底,他扬起嘴角,恶狠狠地、刻薄地说道,“你有什么用处?不够聪明也不够蠢,我早就……”
“太好了。”
“……”
“因为,你是唯一选择过我的人啊。”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时间,里德尔竟然忘了把她甩开。
“至少在抛弃我之前,你坚定地选择过我啊。”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汤姆……你果然,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
生、死、爱、恨……不过是玫瑰的花瓣,随风逐一飘零。唯有时间永恒流逝,冲刷记忆的河床,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所以,克莱德才会感到恐惧。
——不想遗忘。
以痛苦做刀刃,将爱刻入血骨。这是极具天赋的少年找到的唯一方法。所以,不知道如何活,就去恨吧。
被仇恨吞噬之人,为罪孽而永远铭记,因麻木而不知痛苦。仇恨是最甜美的鸩酒,带人走向如天堂幻梦般的死亡。所以克莱德将它一饮而尽,酒杯砸落在我面前,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说,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十八层的修罗地狱,我在其中苦痛挣扎。天堂垂下的蜘蛛之丝,我们之间的脐带,我牢牢抓住的荆棘。然而仇恨成为利刃,他在地狱的出口将它割断,我满手的血污,坠入无间奈落。
“我要走了。”我说。
那枚戒指轻而易举地被我握在手心,皮肤一点点与玫瑰的形状贴合。它甚至还带着人体的温度。
“但是,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被仇恨吞噬之人,亦被蒙蔽双眼,游离于虚假的天堂。
一次又一次地隐瞒、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告诉自己,她仍然会归来。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不重要。”
你要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座墓碑的身旁,为它擦拭尘灰,抚摸它逐渐黯淡的刻痕。你要记住它所埋葬的一切,它的生死爱恨,以及它何时坠入地狱。
你不得安息。
克莱德,在这名为人间的、真正的苦厄中,你要永恒地徘徊,哪怕迎来死亡也不能驻足。
在这属于我的人世间,只有你不得安息。
为我的爱永远画地为牢吧。
我的,“哥哥”。
红宝石雕刻的玫瑰化作尘埃,随风而散。如此珍贵的存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摊开掌心,如放飞一朵蒲公英般没有挽留。
克莱德不发一言,最后,他说:“恨我吧。”
去恨吧。
蜘蛛之丝将再度为你垂下,只要你愿意,便可爬出这无间奈落;它更坚实、更牢固,它永远、永远的不会抛弃你,因为这份恨意是属于你自己的。
但是,我没有。
我吹散那一朵蒲公英,最后走向那滚烫的阿鼻,燃烧的山火,我白夜中本不存在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