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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酒[新]

    对蔡任这个人,卢真心说不上讨厌,但绝对不喜欢。这跟她与蔡任结识时的故事背景相关。

    卢真心在卢家作为不被重视的女儿长大,后来被流放到国外读书,一直读到读无可读,眼看回国无望,她开始找工作。

    等她在国外终于找到薪水不错、前途不俗的工作,此时,指定接手跃真的堂哥却捅了篓子。

    卢真心就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回国,出现在大众视野的。她急于通过某些业务的发展来给自己抬轿,以此来证明曾经看走眼的家族长辈这次没有重蹈覆辙。

    蔡任及背后的俱乐部就是在这时抛来了联系的橄榄枝。他们很快达成合作,并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彼此的发展带来良好的收益。

    上次跟靳昭处得不算愉快,卢真心没空去计较这场误会是真是假,于是没跟蔡任再聊过相关的话题。倒是此人见靳昭没跟卢真心后续有什么动静,又不死心地想要牵线搭桥。

    只是卢真心没再接茬。

    靳昭自知理亏,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两个月,发现卢真心并没向蔡任打小报告,才稍稍放下心。

    这俩个月他倒是有了些变化,比如会跟着蔡任参与酒局,偶尔帮他挡酒,但蔡任不允许他多喝,因为酒局结束后还有下一场,那才是靳昭需要面对的重头戏。

    这周五晚,靳昭结束最后一堂课后,在场边的长椅上休息,放在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蔡任的消息浮在屏幕上。

    靳昭用余光一瞥,看见是一个地址,心下烦躁地拿刚刚擦了汗的毛巾塞进包里,把手机顶到最深处。

    刚才喝的那口水哽在喉咙那,上不去下不来,挤得难受。

    但闭馆前下班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要不要小聚,他却笑笑,摇了摇头,说了“不。”

    “别跟蔡任走太近。”那人好心劝他,声音低下去,“他不干净。”

    “不是蔡经理。”靳昭说,“跟朋友有约。”

    同事瞧着他看,把靳昭看得都发毛,又见那人露出惋惜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我理解,要不是你的腿伤……”他的视线往下落,落在靳昭的脚踝伤,那一处连着突起的骨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都说了不是。”靳昭退后两步,让同事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滑落,“你们吃好喝好,我们下次再聚呗。”

    “嗯。”

    靳昭赶到时,KTV包间隔着玻璃门已经传来歌声,他唱歌不好听,可以说是五音不全,嗓子还容易劈,蔡任喊他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热场子。

    他推门而入,黑暗中,在摇晃的灯光下,蔡任眼尖在应酬交际的空隙瞥见靳昭正准备隐下出现的动作,他赶忙招手,嗓子抬得比唱歌的人通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还高——

    “靳昭!”

    靳昭落座的动作一顿,他朝着蔡任的方向看过去,右边是个烫了头近五十的阿姨,应该来俱乐部打过球,靳昭对这张脸有些许印象;左边则年轻些,留着利落的短发,她没来过球馆,但上过庆都的经济新闻。

    靳昭一走近,蔡任立刻识相地起身,一边微微弯腰恭敬地介绍,“刘总,王总,这就是我说的咱们馆里的靳教练。”

    刘总,也就是那个留着短发的女人,微微笑了笑,对靳昭颔首,招呼他,“过来坐。”

    此时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特别哀怨的情歌,烫发的王总接过话筒,刚开嗓唱了一句,靳昭坐在俩人中间时,空着的那只手已经顺着靳昭的大腿,沿着摸了下去。

    靳昭伸手,将王总的手按住,不动声色地捏了两下。这叫折中之计。

    包间里的气氛诡谲,蔡任坐在另一侧,正在看手机。音乐渲染的氛围很动人,王总的嗓音有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清亮,若不是她的手还跟靳昭的手相扣着,靳昭会忍不住为她鼓掌。

    这时候,包间的门竟然又被人打开。

    靳昭心虚地将脸往无光的那一面转了转,手里王总的手一下子抽出去,歌声也停了。

    传过话筒的声音如同回声,“小卢来了。”

    靳昭的心晃了晃,他不确定是谁,又确定是她。这种慌乱让他不敢回头,刚才被揉捏的掌心一下子出了汗,他虚虚握成拳头,抵在自己的腿侧。

    但卢真心还是一推门就认出他。

    她先是微笑颔首,“王姐,我没来晚吧?”

    “没有,过来坐!”王总招呼她,挥了挥手。

    这首歌结束了,正在评分,74.12分,卢真心绕过茶几时经过蔡任,这人见她来面上带着错愕,还有心虚。

    那可不么,把靳昭打造成小白花似的,好像非她卢真心不要,但却在今天被撞破原来是广撒网。

    卢真心忍不住笑,勾着唇,悠悠地喊了一声:“蔡经理。”

    蔡任后背出汗,吓得手脚都发软,“卢总,你也来唱歌?”

    他明知故问,明显乱了阵脚,“我带……带靳昭来,我喝了酒,我喊他过来接我下班。”

    但一转脸,便能看见靳昭被两人夹在中间,王总的手又重新回到靳昭的身后,动了动,靳昭的身子扭了下,黑暗中也能看见潮红的面色。

    下一首歌随之响起,是刘总的歌,他起了兴,站起来唱,把靳昭另一侧的空位子让出来,卢真心极为自然坐在了那一边。

    “别躲。”

    卢真心转脸,凑在靳昭的耳畔对他警告,“两首歌结束,到卫生间来。”

    其实卢真心并不在意靳昭欺骗她,只是在意那声道歉没有意义。让她感到吃了亏和被戏耍,这种感受让人不痛快。

    靳昭推开门进入男卫生间,为了缓解焦虑,他打开水龙头,挤了一泵洗手液精细地把双手搓洗干净。

    微凉的水流淌过双手,声音充斥着冰冷的空间,再次抬头,镜子里出现卢真心抿着唇,明显不高兴的神情。

    卫生间门被反锁,交织的情绪并放大。

    “这次也是被骗的?”卢真心对着镜子里靳昭的脸问道。

    “……”

    “靳昭,我的信任有限,我的道歉也很值钱。”

    卢真心上前一步,“然后你辜负了我的信任,骗走了值钱的道歉。”她顿了顿,“你就这么缺钱,缺到这种地步?”

    她这句话似乎有双关的含义,靳昭忍不住想到另一层。

    他也通过镜子回望卢真心质问的视线,她诘责的语气带着嫌恶和不耐,让靳昭感到害怕。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软泥一样的东西糊住了,声音发不出来。

    靳昭的瞳孔不住地颤抖,最后鼓足勇气——

    他承认自己好面子,这么多年为了撑场面做过很多蠢事,为了善后闹过笑话,吃过哑巴亏,但这个坏习惯就是改变不了。

    他一想到自己在卢真心面前嘴硬过一次,就无法再坦白自己的错处。

    他是最讨人厌的那种倔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

    “没有骗你,如果你觉得自己道歉吃亏,那么我还给你,对不起。”

    至少这样说话,在卢真心面前强撑着体面,拿腔拿调,会让自己舒服些、心安些。

    可是,卢真心听到他这话,嗤笑出声。

    “撒谎精。”

    6岁在兴趣班展露天赋,被伯乐相中,7岁进入少体校进行羽毛球专业训练。五年后进入省队,同年下半年,通过选拔进入国青队,以国家队队员身份出国打球。

    被教练看好,买股的体育记者写他的报道,总将“未来可期”作为他少年人生的注脚。17岁,亚洲羽毛球青年锦标赛,靳昭在U17组比赛中摘得桂冠,同年8月,在青奥会上获得男单冠军,风光无限。

    他带着青年组可以说最高荣耀之一荣归故里,接受采访时,意气风发地宣战:“展望奥运!”

    但下一次回乡,却是脚伤静养,同时间另一处,教练锒铛入狱,他也成为弃子,在家里,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间,他想过一了百了。

    他宣布退役,从体校宿舍提着不多的行李走出来的那天,曾经对他笑意盈盈的记者变得面目可憎,话筒抵在他的喉咙,像是无数把刀锋渴望见血,诘问追着他:“关于你教练的指控是真的吗,你是否知情甚至参与其中?你在国青队时成绩斐然,这其中有没有教练为了仕途而运作的成分?”

    被质疑,被不信任。他已在很多年前最脆弱时期,感受过最糟糕的力度。

    所以卢真心的评价不算什么,不算一把刀,甚至算不上一根刺。靳昭并不觉得伤,他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对着卢真心诚恳地再次强调:“卢总,我说的是真的。”

    卢真心只是想把交给不值得的人的道歉收回来,她没给靳昭好脸色,转身离开。

    其实她内心稍有惋惜。

    从长相身材来说,靳昭确实很符合她的口味。可是这人,性格实在糟糕透顶,九曲十八弯,自己没空陪他玩。

    月中,工资发放。靳昭坐在更衣室的长椅上,趁着没人的功夫把手机银行打开,检查自己的工资卡。

    上个月的两份工作工资到账,拢共加起来有一万二千块,达到靳昭的预期。另外还有蔡任私下发给他的红包,一千块。

    背后意思是他们已成为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蔡任很怕靳昭兜不住似的,总是旁敲侧击地让他听话。偏偏靳昭也怕他,两个人合作得战战兢兢,但也就这么持续了快三个月。

    时间可以疗愈很多事情,也可以麻木很多事情,就好像现在,靳昭感觉自己麻木了。

    共一万三千块,他照例把三千元存入另一张专门用来储蓄的银行卡里,作为一个月的房租,两千元打给他母亲的卡当作孝敬他们的生活费,还有三千用来还车贷。这八千元支出每个月雷打不动,剩下五千他拿去还上个月的信用卡分期,另外还缴纳了一部分利息。

    APP上显示的负债数字没见怎么动,靳昭的面色沉沉,抿着嘴把手机关闭,眼不见心不烦。

    他身上一直背着债。可能有人说,八千块的固定支出完全可以节约下来,他一个大男人,没必要在好地段整租,但是父母有时候过来庆都看他过得好不好,这是证明的一部分。

    另外,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又何至于给父母每个月打两千块做生活费,二老有养老金,当初靳昭比赛的奖金全上缴,省里市里乡里给的补贴也有,全给靳昭父母抓在手里。但说是生活费,却是靳昭向家里吹嘘自己在庆都混得人模狗样的证据,同样也是靳昭父母向街坊相邻吹嘘自己儿子在城里过上等人日子的资本。

    至于三千元车贷,靳昭的首付付得极低,找关系做到二成,自然贷款就高了。

    好像这么说,他又一项都省不了。

    同事下了课推门进来,见他在,调笑地摸了摸他T恤外的logo,“Prada?”

    靳昭面不改色地应,“咋样?”

    “好看,”那人转过身背着靳昭收拾自己的衣物箱,他把一个Prada手包,皮质来看应该是新买的,放在长椅上,“上次我过生日,媳妇带我去专柜说送我一个包,我也看中这件了,就是加上包就超了预算,就没买。听柜员说还是最新款呢,靳少,你又阔绰了。”

    靳昭笑道:“是啊,这颜色很衬我吧?”

    他把收好的背包背上,离开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

    看来要问蔡任再多要一点钱,这三个月自己吃了精神上极大的亏,每个月一千块,还不够精神损失费的呢。

    这时候,靳昭完全没想到,就这区区一千块,竟然能让他走投无路到崩溃的境地。

    他要是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给他一个穿越过去改变命运的时间节点,他大概会选择和卢真心纠缠在那个昏暗玄关的时候,卢真心吻他的时刻,自己甚至会主动捧起她的脸颊。

    又或者那时候,卢真心已经退开半步,追问他:“蔡任……”他会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卢真心拥入自己的怀抱,然后主动献上一个讨好的缠绵悱恻的吻。

    他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其实过后很多年,靳昭在复盘自己早些年做过的选择中,他突然意识到,跟卢真心说的这个“不”才是他做过为数不多正确的选择之一,但如果那时候他依旧做了错误的选择,那么往后的日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能跟卢真心纠缠到死的那一刻,靳昭才有底气下定论,到底什么对的,什么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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