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家本也应该登门道谢,只是谢家主母叶长青和宁家主母王月榕关系实在要好,又临近年关,两家少不了走动,宁思瑶便想着等元日碰了面再行恩情,也就搁置下来。事情也是接踵而至,一封请帖送到了宁府,门童受了嘱托,汇报给主母说是“单下给大小姐一人的”。
“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镇国公府那老婆娘在这里选孙媳妇呢,请帖都下到家里来了。瞧着吧,单独邀你一人的!”宁思瑶得了消息,刚入了堂厅的门,一叠请帖就掷到了她脚下。
“早说了不叫你去、不叫你去。你瞧不是,非要为了那丫头去,把自己搭上了吧。”王月榕没好气地说道。
宁思瑶心中暗叹,她本来想再亲自去一趟防水巷婉拒教书一事的,想着年前如何也要给那些人家一个交代。结果眼下又被这种琐事拦了身,只好再度将告知一事推迟。
“不想去就别去了,总有法回绝了的。”
宁思瑶附身拾了请帖,有几分重量,用的是好缎覆面,里面字迹也相当工整,看得出是认真准备的。开头写着“小姐亲启”,最后明明白白写着“周家承宸亲邀”。周承宸,正是“镇国公府那老婆娘”的孙子。这样的大动干戈,让人不认为是联姻之事都不难。
“不必,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既然镇国公府如此重视,我们也不好落了别人口舌。”
“……瑶儿,不必委屈自己。”王月榕向来恣意惯了,做事只求称心,此时心中唯有哀叹不知女儿这处处求全的性子是仿了谁。
“不委屈的,最近身子利落很多,正好跟着走走。”她出了母亲房门,将帖子递了墨竹,“墨竹,拿了这物跑一趟镇国公府,就说我三日后另有他事赴约不了,若有事商讨能否改期到今日下午?
她三日后并无安排要紧事,临时改期的如此仓促亦是无礼。她只是试探一下镇国公府的口风——看看这周承宸邀请的要紧事能让他容忍到几分。过了些时候墨竹回来了,说周家公子同意了,请她未时初相见。宁思瑶心中忖思,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间,虽然是冬日,但仍然是日头最烈的时候,不知他是无意而为或是也要给她一个“回礼”,但总归这场约会她还是有些兴趣去一探究竟。
到了时候,墨竹本欲撑把伞随小姐出门,被宁思瑶以多晒太阳身体好的缘由拦住了。镇国公府的人像是都被嘱咐了一遍,她只拿了那帖子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被引到梅园里——那管家一见她就笑称“姑娘就是少爷在等的贵客吧”。
梅园已经是她第二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因身体不适未能一饱眼福,这次倒是注意到了梅的种类实在颇多,镇国公夫人定也是花了大价钱栽培的,只可惜种得太密,生得太紧,少了一些错落有致的韵味。
“祖母就喜欢这种花花草草的,只可惜前头那个花匠告老还乡了,后面也始终没得个好花匠侍弄。”宁思瑶寻声转身,见一侍从推着一男子从梅中隐现。
她知道轮椅上这人,周承宸,镇国公夫人娇惯的孙子,年纪与她相仿,只是以前冬日掉入了水中落了腿疾,此后坐上了轮椅。但她此前只闻此人未见其貌,先前赏花宴上宁思絮曾提过有一坐轮椅之人生得好看,她如今才阅见此人确实生得一张漂亮脸庞,面若好女,与身后繁梅交映生辉。
“周公子。”宁思瑶行礼,未露多余神色。周承宸让侍从推他,让二人跟上他,去前方亭子一叙。亭子已拿虎头毯围了,虽不雅观但实在挡风。但从这一点看,他的心思就比他祖母细密许多,只是这更让宁思瑶相信约到未时是周承宸有意为之了。
亭子不大,拿毯子围了一圈后更占用了些地方,轮椅再进去便更显拥挤。宁思瑶问有无闲屋让侍女取暖,周承宸稍挑眉,看了宁思瑶一眼,让侍从引着墨竹去寻暖屋歇脚。
二人走后,周承宸才露出笑容,“这份邀约或许有些冒昧了,但我最近寻了些棋谱学着下棋,自觉有些门道,听闻宁小姐棋艺出众,特邀小姐来手谈一局。”亭内桌上已布好了一局残棋,宁思瑶只需要粗略一扫便知白色为劣方,但也不是无计可施。
“公子既然有意支开你我侍从,不妨有话直说。”宁思瑶先发落座到了白棋一端——虽然没听说过周承宸棋艺如何,但她相当跃跃欲试。
“确实有些话要谈,但宁小姐主动支开丫头也是我意料之外,我本来以为小姐会让丫头在亭外候着。”周承宸笑容更展,推着轮椅入了黑棋侧,贵女造势并不奇怪,只是宁家大小姐的善名似乎并非作假。
“邀小姐前来,确实是为了谈联姻一事。”
“嗯。”宁思瑶对此并不意外,她更在思索如何破局一事。
“……如此冷静,倒是让我有些受挫了。” 周承宸知道自己这背了几张谱的水平瞒不过以擅棋闻名的宁小姐,“镇国公府人员简单,祖母也性情天真,姑娘嫁进来定不会受委屈。”
宁思瑶没有吭声,只是一味走棋。两人默然地下了几步,她便确定了这周家公子也是个臭棋篓子,几乎没有一步棋走得正确,实在是初学者的水平,这认知让她索然无味,终于肯把心神分出来回想这即将袭爵的小侯爷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与我门当户对的人多得很,为何我要选镇国公府?”宁思瑶撂了棋子,平视着周承宸的眼睛。
这正中周承宸下怀,他干脆撂下棋子,笑着回视,“因为宁小姐的选择也寥寥无几。”两人均不愿让步,最后还是宁思瑶先移开了视线,“为何?”
“因为三皇子。”周承宸仍然言笑晏晏,“三皇子心悦宁小姐一事京中无人不晓,他越这样声势浩大,就越对宁小姐志在必得。向宁小姐提亲这一行为……我想没有几个人愿意去为了一桩婚事,得罪极大概率成为储君的三皇子。若待到及笄,三皇子若来提亲或者是干脆求圣上赐婚,宁小姐可就是当真一点选择都没有了。”
宁思瑶脸色沉了下去,陷入思索,显然是听了进去。
“而我愿意背负此风险。只要在及笄之前,宁府与镇国公府先定亲,无论如何三皇子也没有抢了他人姻缘的由头。”他径直观察着宁思瑶的神情,“我与宁小姐早有因缘,当年的诗会我也在场,既然姑娘能写出‘梳翎懒对园中景,引颈长思海上潮’二句,相必姑娘自不愿意做这园中囚鹤,而我亦然,不过想向相府求个自保罢了。”他故意做了些自怜自叹意,周承宸曾因自己的相貌受到过一些排挤,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他也不介意让皮囊成为自己的武器。
这诗已是宁思瑶两年前所做了,出了名的反而是最后两句“岂肯低眉同燕雀,何日乘风万里遥”,被那群人传了出去,不得志的才子也要拿这两句比托自己的雄心壮志——但其实她本来只是拿园鹤自嘲,后来不想让通篇太扫了诗会的性质,添了最后两句罢了。今日居然能听到有人还记得这诗前两句,自是心绪万千。同时她心中警惕之意也渐起,她并非会被牵着走之人。
“公子这话说得竟像是我们宁家占了便宜一样。”宁思瑶笑了笑,绵里藏刀,“镇国公一爵传至令尊时已经落为平义侯,更是丢了官职,待您及冠只有空衔。现在镇国公府内的朝臣唯有您的叔父任吏部郎中,但我想恐怕他对您不会太友善,毕竟他是靠科举入仕,官职也留不了子嗣,想必对这一千户食邑的平义侯爵位虎视眈眈。镇国公夫人仍安康,可护佑您一时,但……”她顿了顿,“此景不常有,您也得迫切地为自己找新庇佑。”
“表面风光的镇国公府,朝内无人,双腿有疾,您却还要找一个有背景的妻族。嗯……周公子的境遇似乎也不比我好上很多呢?”
“……果然,我就知道宁小姐是聪明人。”周承宸此时的笑容才情真意切起来。他在择定宁思瑶时本还怀着些轻视的念头——这些贵女们向外胡乱传播名望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反正本来也足不出户,代笔一事也并不少见,谁可辨真伪一事?如今真见了,才知宁思瑶之名副其实。
“正是如此,所以请慎重考虑联姻一事,于你我皆是有利无害。” 既已互相探底,周承宸也懒得再用些什么敬称了。“兹事重大,我需要时间。”
“自然。”周承宸点点头,“但恐怕你思考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我记得你是明年七月及笄,你若是同意合作,起码给我留些布局的时间。要迎接三皇子的怒火,我总要做些准备。”
又闲谈几句,周承宸亲自摇着轮椅送客——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高的礼节了。当然,也没忘了喊上久等的墨竹随她小姐一同离开。
已至府门,宁思瑶又想起什么,附身悄声道“恕我多言,小侯爷您既已经袭了令尊的爵,这府中为何还要称您为少爷呢?”那老爷这一称呼如今又是在唤谁呢?府内效忠的对象又是谁呢?周承宸自然是能明白后半句未尽之言。父亲尚未离世之时他便被如此称呼,也成了习惯,全然没想过称呼一事背后也可大做文章。此情自是要承,他正了神色,向宁思瑶略一点头。二人道别。
周承宸送走了宁思瑶,回身正赶上笑眯眯的祖母问他和人家姑娘聊了些什么,他不肯说,只说“甚是投缘”,顿时镇国公夫人看刚走不远的宁思瑶充满了一种看孙媳妇的欣慰感。
“小姐,你们今天见面结果如何啊?”刚进了屋,月华就迫不及待地替墨竹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不好讲。”宁思瑶回想了一下,有些啼笑皆非,“不欢而散也可,宾主尽欢也可。”
这城里消息也相当灵通,上午镇国公府才给宁府下的帖子,到了傍晚“宁大小姐在镇国公府待到下午才回去”这消息就已经飞到皇宫里去了。李启衡看着手下递上来的短报,心中隐有不安。
两天后便是元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