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宁思瑶从镇国公府回来后家里人也有诸多打探，她一律称为只是镇国公府为了表示之前害她受凉的歉意而已，下了两局棋也就回来了。她不准备把此桩密谈告知给任何人：阿瑶少不更事，爹娘关心则乱。她只是心中衡量。
今夜就是除夕了，所有人都忙活起来，宁相天天顶着星星上朝、临到很晚才能回家，宁夫人也是在摆弄着账本，今日要给名下些个商铺结账，宁思瑶也在忙着写歉帖推辞各家宴会，相较起来宁思絮倒是闲得无聊。人总是这样，她上学的时候巴望着放假，真要放假了反而又浑身刺挠。正好她进姐姐院里时逮到宁思瑶要去那个巷子里跟人家推辞教书一事，死缠烂打、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宁思瑶无法，只得让她跟着，千叮咛万嘱咐二人身份就是普通人家，万万不可暴露了真实身份。
只是这防水巷倒与往日有大不同，红灯笼挂得不多，却巷口石砖墙上糊着两个大大的喜字，却因为石头凹凸不平没粘牢靠，字的下半部分在风中颤颤巍巍跳舞。宁思絮被姐姐握着手向里走，心里疑惑姐姐如何知道的这般地方。宁思瑶心中也是疑惑，这地上净是煤痕，但她之前来的时候巷里那些妇女儿童的衣着仍不像是能烧得起煤的条件。
还没走到白牙家，前方拐角处转来了一列穿红衣之人，前方敲锣后方击鼓，被排在最中间的是一位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没有轿子、也无人背亲，她的绣鞋粘满了泥土和煤灰，她前面的喜娘在唱些贺词，同时把些篮子里红纸向左右洒去。二人侧身避让，新娘经过她们时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宁思絮眼尖，分明看见那质量不怎样的盖头在眼窝位置沁出了小小的水晕，她只觉蹊跷，抬步本想跟上去，又觉得姐姐一人在此让人放心不下，便暂时摁捺住了。
宁思瑶拉着宁思絮继续向前，到了那扇被虫好似钻出了个北斗七星的标志性门户前停下，扣了扣门，白牙探出个脑袋，一看是仙女姐姐，极高兴地拽开了门，高喊着“仙女姐姐来了！”给哥哥报信去了。
魏二本来在烧柴火，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故过了午时便要准备晚饭了。魏二见了他们二人略有些惊讶，“怎么李姑娘这次带的换了个人，上次我记得是个冷脸的。”宁思絮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姐姐之前来的时候带了墨竹那丫头，她不满的捏了捏宁思瑶的手，分明在诘问，宁思瑶自知理亏，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回去了再解释，宁思絮才哼了一声勉强不再追究。
“这个是亲妹妹，叫李画。我们二人祖籍在江南，是为了投奔姑妈才来的京城。”在家时宁思瑶就想好了，若真要被人细究起来身世，反正她也说自己叫李棋，不如攀上李夫子的亲戚，“这次来主要是多谢抬爱，但这教书一事……”
宁思瑶话音未落，门外这敲锣打鼓声音又起来了，呜呜嗻嗻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话，宁思絮被吵得捂住了耳朵。魏二和白牙倒是司空见惯，白牙本一旁少见安静地坐着，这时候也跑上来替仙女姐姐捂住了耳朵，
“成亲的！老孙家那姑娘！”魏二看出了她们的疑惑，指着外面成列而过的喜队高喊着，“许给一个大家当妾了！”
“当妾了？”宁思絮对着喊回去，“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见到一红衣红裙姑娘，连抬轿子都没有，就盖着个盖头经过我们，就是这家吗？”
锣鼓声渐远了，宁思瑶被震得余响未歇，只感觉心跳如雷鸣，头脑发晕，但此时她仍保持正襟危坐，没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你这……这没事吧，要不喝口水。”魏二也算是半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察言观色也是他的强项，他余光瞥见呼吸急促的李棋，让白牙去倒碗水。粗陶做的碗，宁思瑶甚为感激地接过，这水太冰，一口下去打了个冷颤。体弱且惧寒，这样的富贵病，也只有她们这种清贵的书香门第才生得起，魏二心里喟叹。让了位置，让李棋坐得离炉火更近些。
“那估计就是了，他们过了正点就开始敲敲打打的忙活着，今天知道的也就那一家姑娘要出嫁。”魏二顺势接上李棋妹妹的问话，“轿子那更是出不起了，孙家就指望卖了姑娘出去换钱呢，还能再贴了钱置办行头？听说得了不少。”
“那肯定不少，他们家那都手头有银子，那天跟我们挨个炫耀呢！”白牙也插话道。
“岂有此理！竟还有这样卖女儿的爹妈！”宁思絮义愤填膺，学着她看的那评书先生的模样拍案而起，从灶台边上蹭了一手灰。
“没办法，这也不是第一个了，今年好像这都是第五个了。”魏二摇摇头，“孙家姑娘能进这富贵人家都算好的了，我听说那家老爷是个什么五品大官的，要不是她生得好看被瞧上了都进不去的。”说到这里他也压低了声音、一副准备蛐蛐人的架势，“我听说嫁过去的那个年纪都比孙姑娘大上两三轮啦。不过孙家那婆婆也刁得很，这寒冬腊月的为了两个馒头钱、非要揽了邻里的洗衣服活，全交给自己女儿。我去河边打水老见那姑娘在搓衣服，手都冻得通红。唉……这种事谁说的好呢，起码嫁出去了也不至于再在冬天里每天洗好几盆衣服了吧？”
“是，我听狗蛋说，他姐姐嫁出去了，他就可以再多吃一个人的饭了。”白牙在一旁附和。
“那这事官府不管吗？”
“那哪能呢，先不说人家官府理不理我们，就算真告上去了人家也有话说的啊。人家这纳妾都走的流程，孙姑娘自己也画押了，官府问起来她也是自己愿意的嘛。”
宁思絮气得很，这年头女子若要求个温饱，怎么就得靠给别人当妾去求了？这“纳妾”实在是趁人之危，和话本里面骂的那强抢民女有何区别？
敲锣声还没走远，她还来得及去追，只是……宁思瑶看穿了妹妹的顾虑，她自己对这路也熟，回得去家。宁思絮点点头，立马追着声音寻去了。
魏二看着这妹妹像是风一样地跑了出去，丈二摸不到头脑，“你妹妹这是干什么去了？”
宁思瑶心中也不怎么好受，“孙姑娘怎么不去给别人做些活路，也有些工钱拿的吧。”
“嗨……这哪里有说得这么容易，现在这年头，连帮厨的都要识字的、能看懂菜谱的。倒是也有要才艺的，要绣花之类的，她也没做过这种活计，人家一看就不愿意要哇。”魏二又谨慎地往外瞧了瞧，低声说道，“前头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一户卖猪肉的，听说还整日挨丈夫打，娘家看都不带看一眼的。孙姑娘能嫁给个大户人家，已经是我们这里不错的选择了。”
不错的选择？谁家的姑娘愿意去给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人当妾呢？这自然是她作出的选择，可是她有别的路可以选吗？她要么在家受着重男轻女家里人的磋磨、要么出去便是跳入另一个家庭受着“夫君”的凌辱。她面前的两条路均是悬崖，她当真有选择吗？
宁思瑶心中愤懑，她陡然站起来，“麻烦你去转告巷口里其他人，我愿意来给大家上课。”她不确定她能给这里带来多大变化，也许不能让这里的小孩子们走上科举实现知识改变命运，他们完全有可能还是在“子承父业”，接着祖上的田继续种下去。但起码他们识些字，他们就可能成为哪家的账房、哪家的学徒，就可能成为商铺的老板、药堂的先生。
但她绝不坐视这些小孩子们等到的未来是在两个火坑里面抉择，她偏要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可能的道路。
她愤愤不平地走了，此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斗志，她很少这样有干劲去做一件事，她的胸口灼烧着一团火焰以至于失礼地走掉，无视了身后魏二的呼喊声。
……这姐妹俩真是一个样子，都突然自说自话地就走掉了。魏二困惑得很，束脩一事怎么算呢？这她要教多大的孩子呢？什么都没定，他要怎么说？白牙浑然不考虑这些，他高呼地跑出去，“仙女姐姐要来教书了！”人小鬼大的声音响彻整个防水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