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剩下几个月的生活,顾清笙过得很平静。
她没有再主动找向缦晚搭过话。
同个班级里,尽管会因为值日,课上回答,作业分发而无意说出礼貌的问答,其余时间都没有过私交。
顾清笙仍旧一个人坐在位上听讲,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吃饭,出校门回家,一个人低头走。
虽然开始会因为向缦晚不在而不适应,总会在某些节点想起,但习惯之后,连偶尔想起都没有了。
像是遗忘,像是咀嚼,顾清笙一个人低头思考,抛弃了大人的视角。
坐在饭桌前听宁妤的生活抱怨,琐事的唠叨,她盯着宁妤一张一合的嘴,接过她夹过来的烤肠,回到自己的视角,在饭粒上敲起耳边的字幕。分析,品尝,文字与声音的含义。
靠在阳台边等夕阳落山,破旧危楼似要被风刮动,顾清笙盯着红色的云,不眨眼睛,却见红色幻化成了蓝,暗蓝色,进而成了阴云,呼风又唤雨,打中楼底躲避的人群。
沉闷的天里,被淋湿的行人破口大骂这夏雨,顾清笙垂眼看着,伸手接过噼里啪啦的珠点,尝了一口。
自来水的味道,还带一股霉灰味。
看来,水也不是那么干净。
雨下得突然,厨房劳作的宁妤听见窗户的雨豆,跑到阳台收衣服,看见一边愣着的顾清笙,点点她脑门,数落她没眼力见不知收衣。
顾清笙盯着宁妤的手,抓住。
手背湿哒哒的,宁妤低头,这才注意到顾清笙湿了一半的身体,拍她的头,让她快去洗个热水澡。
宁妤的手垂落顾清笙眼前,她再次从空中抓住。她盯着宁妤,往自己头上放,宁妤没懂她的意思,摸上了她的头,揉了揉。
“咋了呀?”
“没事。”
顾清笙摇摇头,握住宁妤的手,拇指的指腹轻轻贴合上掌心的每一处茧子。
然后抬眼,看向她的妈妈。
笑了。
宁妤愣住。
回神后,掌心的湿冷消散,她垂目凝神盯了好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弯起。
楼外风雨大作,宁妤的发丝被水吹得凌乱,为避免快干的衣服再次打湿,宁妤加急了自己的动作。
早上顾柏川骑自行车载顾清笙去上学,遇过面包店,问她要不要带点去学校。
顾清笙盯着他。
顾柏川很少有机会接送顾清笙。
听昨晚门口的动静,顾清笙猜他应该顶了别的班。
“爸,你结工资了?”
顾柏川笑,弹她脑门,“小人精,这你都知道啊?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顾清笙捂着脑门,盯着他看了会儿,半信半疑,“你领了多少?”
顾柏川玩笑:“这能告诉你啊?转头去跟你妈说了我可就没私房钱了。”
刚说完就意识到了什么。
顾柏川看顾清笙放下手,很认真地承诺:“爸,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的笑僵了几秒,摸上顾清笙的头,“嗯。我知道我家娃儿不是那种人。”
自行车停在路边,顾柏川看了眼回头看他的顾清笙,拍拍裤兜,大有放心任君挑选的气魄。
面包店的的琳琅满目把顾清笙掩住,顾柏川收起笑,背过店门,掏出自己的兜儿,数着块钱纸币金额,默算能买多少。
等顾柏川推门进去,顾清笙恰好要出来。
这么快?顾柏川以为她没买,向下一扫,瞥见她手里的小袋,“你自个买了?”
“嗯。”顾清笙点头,“我的零花。”
顾柏川欣慰地笑起,揉她的脑袋,“长大了呀,娃娃。”
——
平静地过完了初二。
初三分班,顾清笙和向缦晚不在一起。
顾清笙是二班,向缦晚被分到了六班。
六班混混多,风气不好。
去厕所要经过六班,顾清笙低着头走过廊道。
她听见不隔音教室里网络流行辱爹骂娘的词汇,死全家的诅咒也摇摆大肆地传出,风靡成性。因为第一次听到这样过激的口头语,顾清笙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接着就被人推搡开,压着嗓门说挡路了。
顾清笙扶着杆站稳身,小声道了个歉,低头走掉。
路过后门,听到熟悉的声音,习惯先一步转头,果然看到后门小窗里的向缦晚。
她吞吐着云雾,与人说话,或是感知到视线,扫视过来,撞上未来得及收回视线的顾清笙。
顾清笙匆忙撇开,从窗内逃走。
搭着向缦晚肩膀的一个披发女生顺着她视线看去,瞅到了半个影子,“乖乖女啊?”
“经常考缦晚前面的那个?”坐向缦晚前桌的妹妹头女生问。
“你认识?”向缦晚说。
“昂,当然了,”女生点头,“跟我一个班的嘛。”
妹妹头自说自话:“挺闷的一个人,但性格还挺好,还给我买过零食。”
向缦晚盯她,披发女好奇,“啊,为啥?”
妹妹头注意到她们看过来的视线,眼里笑着,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嗐,也没啥,我不是说她人好吗,开学的时候我借给过她铅笔芯,然后就收到她给的辣条了,她居然知道我爱吃辣,还挺仔细的一个人。”
向缦晚离开位子,睨她一眼,“你还怪了解。”
妹妹头讪笑,起身跟上去。
刚一出门,三班的白发男举着一枝玫瑰吊儿郎当地挡在向缦晚边上,手里还抱着新的游戏机。
起哄声的秧歌吵得向缦晚耳朵疼,刚要出去的脚往后一缩,破木门猛地被叩上,哄乱的教室霎时静了。
关得突然,走路中急停下来的向缦晚没管后面,门刚被摔上去,身后就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下。
向缦晚烦闷回头,妹妹头恰到好处地低下头忙道歉,然后打算从这个门出去。
抵着门的披发女看她,有些不解:“门外一堆人呢,不嫌挤?”
“我……没事,又不是和我……”妹妹头看了眼向缦晚,干笑两声。
披发女摆手,没多管,应向缦晚的意思开了门。
门外人群果然没散。
白发男以为是向缦晚,刚聚起的笑在看清妹妹头的脸时瞬间垮掉了,“程小小,怎么是你?”
程小小和他对视,腼腆地笑起来:“我找——”
话还没说完,白发男倾身而来,程小小凝滞一瞬,笑容显有扩大的意思,但下一秒她就被人无情推开,旁边的男生把她挤攘到一边,退出了包围圈。她急切又跌跌撞撞地用想视线抓住门框外的人,可等到看清那个人的迫切和急躁后,心口的愤懑涌上眉头,她死死盯着看不到脸的门缝。
被向缦晚的手,连同那份无聊的心意一道关在了门外。
——
晚上放学,顾清笙走过校门口附近的小巷,听见嘈杂的推嚷声。
她没停留,走过巷口。
快步跑到前面几十米的面馆,在窗口前跟老板说看到他家孩子被欺负了。
老板一个健步跑出店门,顺着顾清笙指的方向跑到巷口。手电筒猛得一晃,混混们在强光下原形毕露,准备大骂但敌不过老叔的吼嗓,纷纷被逼退,逃出了巷口。
顾清笙躲在离巷口几米远的电杆边,看见混混们都跑出来,身后不远处掉了个修长的熟悉身影,正慢悠悠地散步走着。
全然不顾后面的老叔批评教育。
那人朝垃圾桶吐出口香糖,说了句晦气。
顾清笙错愕,盯住那人的脸,看着她走过路灯,顶光的暗部遮住她的眉眼,亮部切出锋利的下颚,轮廓随步伐而动,忽然,她停住,朝这边看来。
幸好觉察得快,顾清笙早已迅速闪到一旁的墙后,静听后方动静。
她没再动作,直到面馆叔领着另一个女孩儿经过她,和人对视时,她才不动声色地落下耸起的肩。
老叔说这不是他家娃。顾清笙看眼旁边的妹妹头女生,向老叔道歉:“不好意思叔叔,我认错了。”
老叔没怪,反夸她临危不乱的见义勇为行为。怕两个女孩儿走夜路不安全,又被混混缠上可不好,便领着人到面馆坐着,用手机让她们拨给家人电话,各做了两碗面,让她们边吃边等。
顾清笙没和另一个女生说上话,对方看起来好像被吓坏了,边吃边哭。
“她们、要……要扒我衣服……我不让……她们就打我……”
店内人不多,一旁的老板娘闲下来,一直拍背安慰,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痛苦语言,可恨地,又替她痛骂了一遍那群不成器的混子,顺带教育了下那些未曾谋面的家长。
顾清笙吃不太下,她不是很饿,也没凝神细听,或者说不愿细听……她脑海里迅速又缓慢地回放着过去和现在的向缦晚,以及刚才的。
向缦晚在顾清笙心里是个什么形象呢?
她会把疏离人群的顾清笙拉进热闹里;会把自己的零食钱票塞给朋友;会在班级因小矛盾发生闹到老师面前时,第一个站出来担责;也不允许班级里出现孤立人的现象,如果有,她总是第一个带头的,第一个和人说话的,就像对待顾清笙那般,与人交友。
向缦晚在顾清笙这里,虽然是明暗混合的月亮,可那些亮面足够闪耀,足以让顾清笙忽视她的微小坑洼。
顾清笙依然很不能相信向缦晚是霸凌者,是带头人。
难道说,向缦晚是个好朋友,好班长,却不是个好人吗?
顾清笙甘愿作向缦晚的粉丝,也愿意听她倾诉,因为这让她意识到,向缦晚即使再耀眼,也只是个会依赖他人的普通人。当她承受不了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一个人能替她分担些痛苦的。这不过是人的所需罢了。
可在那件事情过后,向缦晚不需要她了,她不仅外貌改变了,连内在也一同变了吗?
为什么呢?
她是不是应该早点找到向缦晚,早点说清楚呢。
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或者说……可能连顾清笙自己也没有见过向缦晚的真正原貌吗?
“那个红发,她……看不惯我……以前也经常欺负我,但,但我没想到这次她们这么过分……”
顾清笙的眉头紧皱,她把包里的纸巾递给对方,听着受害者颤抖的陈述,一碗阳春面吃得五味杂陈。
好似她眼里的向缦晚和受害者口中欺凌人的向缦晚,是两个人。
——
面吃完时,顾柏川也正好来了。
顾清笙在桌口放下五个硬币,坐上了顾柏川的出租。
车内闷,顾清笙开了窗。
经那个电话,顾柏川班都没换,急忙来接,从头到脚关心了遍顾清笙。顾清笙没怎么答话,只说自己没事。
风不冷,顾清笙心里还是很闷。
她盯着副驾驶的后车镜,看着镜面里的自己,“爸,你什么时候会对一个人感到割裂?”
“割裂?感觉吗?”
“嗯。”顾清笙眨眼,“就是,这个人原本很好,但突然间,就变坏了。”
顾柏川沉思了会儿,“是遇到什么重大事故变化了吗?”
想起向缦晚父母的事,顾清笙点头。
“有两点吧,一个是那个之前束缚她的东西不见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自己了,还有一个可能是,事故之后,她所处的环境把她的白色染黑了吧。”
——
顾清笙擦着黑板,一手的灰。
没去厕所,她暂时不想经过六班,于是回到位上,用沾湿的纸擦。擦到一半,还剩一个手时,有人递来一包湿纸巾。
顾清笙抬头,看着眼前的妹妹头。
她本能反应是拒绝。
妹妹头一顿,慌神回答:“那个,我,我是程小小,之前借过你芯,你还给我辣条来着,然后昨天你不是还救了我吗……你,不记得我了吗?”
顾清笙顺着语境,点头:“嗯,记得。”
程小小松口气,刚要笑,顾清笙就来了句:“但我不需要这个。”
程小小哦了声,很失落地回了自己的位,翻着书本,没和任何人说话。
顾清笙盯着看了会儿,手里的纸巾被揉烂,她低头,就着破纸巾把另一只手也擦干净了。
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解释,老师已经跳过上课铃,提前走进教室,开了讲课。
顾清笙回视黑板,听讲。
晚餐去食堂,顾清笙打了菜,自顾自向向平常的角落走去,还没到,她就看见有人占了靠墙的位置,旁边都空着。
顾清笙认出是程小小,没过去,走到老窝的斜对角。
程小小正一个人吃着,听见放碗的音,她抬头,和隔了三四排的顾清笙笑着打起招呼。
顾清笙僵住,看着她,没吭声。
程小小无知无觉地把自己的碗端过去,往她面前一坐,好像很庆幸。热络又小声地和顾清笙说话,以自己也是一个人吃饭为话头,讲起了自己的食物爱好评鉴,顺道采纳一下顾清笙的,看能不能中和。
顾清笙没怎么答话,也没在意旁边多了这么一个人。
程小小问什么,她答什么。
没有一点其他的好奇。
不知道是不是顾清笙的惯常一人和无趣回话,让程小小产生了命运共同体的错觉。
她在二班也是一个孤儿。
被孤立的那种。她之前想加入向缦晚的圈子,发现不仅挤不进去还被反弹回来后,她就放弃了。转而靠近了救过她的顾清笙。
顾清笙说话少,但看得多,察言观色学会了,便也知道程小小被孤立了。顾清笙虽是一个人独处,但与周围人的关系托向缦晚之前的福,也算是有同学交情,也被好心的同过班的同学劝过,让她不要和程小小走得近,她没怎么在意,向顾柏川以前告诉她的那样,什么都得自己亲眼看看,所以她对程小小没有偏见。
对存在于她人话柄中的程小小,顾清笙对她不免关照更加,尤其是在老师做起了学生一对一帮扶后,针对于学习,顾清笙和程小小就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起来。
她把自己的面包分给了程小小吃,也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湿纸巾包。
程小小爱开玩笑,顾清笙有时接不住,对方也不怪,自己把话茬接住,转而降低难度,直白地逗顾清笙笑。
顾清笙渐渐了解了程小小后,帮对方解决数学题时,不免会想,这么有趣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被排外呢?
她实在很不解这个世界的怪则。
向缦晚拥有权利与外貌,所以有人簇拥,程小小只有平庸和邋遢,所以被人唾弃。
可无论是向缦晚还是程小小,顾清笙都没有看见大过于亮面的暗,明明这个世界允许复杂存在,却不允许自己面对复杂。
月亮远看是圆盘,近看是坑洼,但归咎于本,不都是白色作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