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侍从,议事堂只余司徒烈和欧阳佩玉夫妇二人。
欧阳佩玉满脸愁容,眉黛蹙起,时而自语,时而叹息。儿子对婚事的忤逆,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对她的安排表达了不满,她这个做娘的完全没有料到。
“昔日怀胎时我身负寒毒,长笑在腹中陪我一起经受寒气发作之苦,好不容易平安出世了……孩儿乖巧懂事,功法、授业、寝食半点不用操心,我也竟从未真正关心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是个不称职的娘。”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
见妻子自责,司徒烈的心像被拧起来一样,来到她身边温柔擦拭泪水。
追忆往事,也只怪造化弄人。正邪交战使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和妻子的相识相知本就参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妻子寒毒侵体,危在旦夕,三十几年前云高地藏一役死里逃生后,本以为二人就此平静地相守到老,直到妻子冒死也要生下他们的儿子……生产之夜,是他从未感受过黑暗和心慌。当婴孩的啼哭声划破寂夜,他也犹如获得了新生。
“明明是我贪恋享乐,霸着你,缠着你一起四处游历,怎么能怪到你的身上?儿孙自有儿孙福,长笑是心魔血脉,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能力就注定了他不能如其他孩童般肆意妄为。如今孩子长大有自己的想法,这并不是糟糕的事,交给我,我来和他谈,嗯?”司徒烈揽过妻子肩膀,耐心轻抚。
“烈哥哥,你说的对,长笑长大了,只是我总拿他当孩童般。”欧阳佩玉抬起头,盈盈望向夫君。
“有些事,得由男人和男人才能解决。”
风雪过后的黄昏格外清明,雪峰的另一端是巨大的落日圆盘,碧云漂浮,交错掩映出万道霞光。屋顶上覆盖了薄薄的雪,小狐狸一步一印跳跃,调皮地留下朵朵梅花。
见不得它无忧无虑的样子,司徒长笑恶作剧捏了块雪团掷向半空,被砸中的小狐狸龇牙咧嘴表示着不满,少年也学着它的模样挤出一幅鬼脸。得不到对方的道歉,小狐狸只能作罢,恶狠狠地抖落身上的雪花。
平日里,雪停的时候司徒长笑会带着丫鬟和侍从们丢雪球、堆雪人,偶尔还会在院子里围坐煮茶,烤地瓜,听山下时兴的话本子,最是有趣。可今日少年却怅然呆坐着。
他在想什么呢?
小狐狸不解,咬起他一缕衣角,示意去玩。
“别闹了小白。”司徒长笑伸了个懒腰,双手支着后脑勺仰躺下来,闭目养神。
屋檐下传来一声嗤笑,“出息。”
司徒长笑知晓来人身份,并未搭理。
司徒烈一个旋转,脚踏飞雪登上了屋脊。见儿子不为所动,就着狐裘大氅施施然坐下来。
“日前,你阳献叔叔传来密信,你外祖父病重,加之思念你阿娘,已缠绵病榻多日。我同你阿娘已决定前往关外探望他老人家,顺道解决一些小部族的内乱,估摸会住上一阵,再带她游历关外美景。”
少年翘起二郎腿,示意已经听到。
司徒烈仰望天宇,夕阳的火光烧着云朵,红得层层叠叠,光耀夺目,他眯起眼眸,神态温润慵懒,抬起右臂遮住了一线光源。然,男子眸光转为冷厉,额中心乍现一道血红色裂痕,状若血滴。司徒烈催动心魔神功,掌中灵光凝聚化做一团红色光焰劈向司徒长笑。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长笑双手一撑,借力腾空,轻松躲开了攻击,一旋身便立在了屋顶另一端。
司徒烈纵身一跃,掌心重新聚气冲向长笑,地上的碎雪漂浮于半空。司徒长笑镇定自若,迅速凝神,侧身避开司徒烈的掌风,单腿扫向对方。雪花在二人的招式中被打飞,漫天飞舞的碎雪被光焰吸引融化出层层水雾,使得周遭环境一片迷蒙。
雪花卷动,无风胜似有风,司徒烈动用了心魔功法,真气澎湃涌动产生极大的威势,咄咄逼人。明知阿爹未使出全力,但司徒长笑不敢松懈,投入了十分的注意力应对。奈何修炼境界的差距并非一星半点,数十招下来,司徒长笑在父亲的连环攻势下渐渐落入下风。既然消耗下去也是必输无疑,倒不如找出破绽全力一击。他咬牙观察,瞬息作出决断,正面接下即将袭来的一掌,“就是现在!”
拳与掌相抗,功法对峙,霎时间水珠升腾,回旋、凝结、膨胀,最终轰隆爆炸,司徒长笑被震飞到几米开外,嘴角淌血。
司徒烈屏息隐去功法,额间血痕消散,周围的雾气褪去,徒留一片清明。走向儿子,蹲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丹药递给他,司徒烈得意道,“就这点出息!”
化极境欺负化界境,亏他好意思说。司徒长笑恶狠狠吞下药,打坐调息,还不忘回嘴道,“哼,老子欺负小子,胜之不武!十年,八年,不,最多五年,我必赢你!”
司徒烈轻笑出声,“呵,能耐的,老子就等你五年。”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一抹碧绿裙裾出现在门边,探出个圆圆的脑袋。清丽卓绝的面容上,月牙似的眉眼弯弯的有些俏皮,女人抿唇一笑,问道,“刚从地窖开了坛上好的青梅酒,二位爷可要尝尝?”
石桌上的碧玉瓷杯晶莹透亮,一看便是上等的玉器。旁边是已开封的酒坛,花果的醇香四溢。
司徒烈捏了捏妻子的衣角,朝她眨眨眼,欧阳佩玉会心一笑,“呀,难得丁离回来一趟,我吩咐了灶房准备酒菜,不知弄得怎样了,我先去瞧瞧。”说罢便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回头提醒,“开宴再喊你们罢,可不许现在就醉了!”
虽然临近开春,雪域的天黑依然比其他时候要早,斑驳的星光悄然挂在天空。
父子俩喝着酒。
“过几日我便与你阿娘前去关外。届时你有何打算?”
“还能如何,自然是和往日一样待在庄内修习武功课业,偶尔和小白一起爬山、挖野参,得闲跑趟山下帮丫鬟们搜罗新鲜的话本子……”长笑掰着手指,细细数着平日他在不寒庄的种种活动。
“哼,无趣。”司徒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年后关西商队会带着今年的药材运往各地,途经中原的分支会再次探查东陵郡异象之事。你——想不想去跟着去看看雪域外的世界?”
司徒长笑打了个嗝,单手托着脑袋懒洋洋道,“你们同意我去?”
司徒烈摆了摆手,“从前我们拘着你,强迫你读书识礼,学习各门派功法和阵法灵法,便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无拘无束地翱游山川湖泊,做你想做之事,保护你想保护的人。雏鹰虽幼,但只躲在父母庇护之下又如何展翅化作雄鹰?”他望向远山,并未理会少年投来的如炬目光,接着说道,“长笑,今日之事……你阿娘很是自责。我们或许是自私的父母,但绝非不疼爱你的父母。心魔一族生来拥有得天独厚的血脉天赋,实力越强责任越大,而滥用强大天赋的后果动辄毁天灭地、为祸人间。我们的先祖就是因犯下大错才会不容于世,至今只剩你我二人……天赋和出身非我们能决定,若不加以自我约束,必遭杀身之祸。如今,你已做得很好,我和你阿娘甚是欣慰。”
司徒长笑垂眸,声音低低的,“孩儿知错了,有愧爹娘教诲。”
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嘴上却不饶人,“臭小子,十岁你便觉醒了血脉中的功法,比心魔一族语录记载的还要早几年,这样的天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你是第二个登上化无境的人。”
先祖曾凭借一门绝世神功问鼎天下,世人称之为心魔功法。心魔功法一共十二重境界,据说从未有人练成最高重化无境。第十一重化极境威力已是登峰造极,难逢对手,而再往上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司徒长笑心生好奇,“是,孩儿记住了。”
“不见芸芸众生,难悟天地奥妙。江湖历练对你的武功修为大有裨益,但须谨记,离开雪域后以修行为主,调查东陵郡异象为次。如今天下局势难料,若遇到真正的高手,打不过跑就是了,保命要紧。”
少年郑重点头。
司徒烈忽然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扭头问长笑,“这种事本不应该由我来问你。你——当真不喜欢弑月教那丫头?”
“啊!”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司徒长笑支吾道,“说不上喜欢,但绝不讨厌,只是事发突然……”他未曾想过把她娶回来的样子,会不会天天打架斗嘴?想起以前二人相处的模式,司徒长笑大感头疼。
见儿子说不说话,司徒烈大袖一挥,一枚泛着微弱寒光的兵刃如银月悬浮在二人中间。
“那丫头似乎一副非你不嫁的意思。今日你这般下她们的面子,竟还留下这支逐月令。”
司徒长笑皱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男子冷哼,“犹豫不决必生事端。每天看你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着实让人讨厌。罢了罢了,江湖之大,待你入了尘世,自会寻到答案。若你实在无意,自去归还信物吧。”
司徒烈起身往外,“走吧,去膳厅帮你阿娘打下手。”
“来了。”长笑收下逐月令,急忙跟上。
当晚大雪封山。
临近年关,节庆氛围浓厚,山脚下常年受到不寒庄照拂的村民猎户们隔三差五来拜访庄舍,送上腊肉美酒和一些年货。丁离思念爷爷所以留在庄上小住几天。丁三爷负责招呼村民、置办要运送的药材,丁离则领着侍从洒扫内务、剪纸贴对联。
此间不寒庄极为热闹,有了丁离帮衬,身为女主人的欧阳佩玉反而空闲出来,遂拉着夫君一同“关照”了儿子的课业。二人兴致勃勃,偶尔询问授艺先生进度,有时候玩心大发故意出题刁难,有时候亲自下场切磋……司徒长笑难得的享受了关怀备至的陪伴,功法也突飞猛进。
当然,这样的好时光终于在司徒烈的抗议下结束了,夫妻俩遂手牵着手去了后山的温泉园享受二人世界。
寒梅幽香的除夕夜里,司徒长笑倚靠在窗边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小白顺滑的皮毛。
乌云漂浮,月圆月缺,过去一幕幕闪过。自有记忆以来,爹娘便坦诚相告心魔一族的往事,以史为戒教导司徒长笑。他们独有的血脉天赋使其更容易达成至高的修炼成就,但是,由于天生对外界的感知异于常人,他们敏感、多疑、执拗、狂躁、嗜血……
“强大的力量若不能加以控制,必然重蹈灭族的覆辙。”阿爹再三叮嘱须克己慎行,勤勉修炼。
每日习武、学礼,周而复始,司徒长笑的生活如同雪域中的景致一样纯净简单。除了偶尔会独自一人发呆,其他倒也顺风顺水。直到十岁那年,他冲破大关,体内心魔功法觉醒,那夜恰逢几个贼人潜入后院企图盗取庄内的药材,双方交手的过程中他走火入魔神志大乱……待苏醒时,映入眼帘的是阿娘止不住的泪水和阿爹满眼的担忧。后来他才知晓,爹娘赶到的时候,所有窃贼已无一生还,且尸身分裂血肉模糊,死相极为难看……
自那起,阿爹就传授他炼制心魔血玉的方法,以此压制体内紊乱的血脉功法。但彼时的他还太年轻难以驾驭心魔功法,炼制过程缓慢艰难,为了不让父母担忧,每次练到虚弱昏阙,醒来后装作无恙,饮下灵药忍着疼痛,反复蓄力、运功、炼制,倒下,再醒来……
终于有一天,在他以为快坚持不下去时,恍惚间闻到了莲花的清香,很淡却极好闻的,沁人心脾,随之一股凉意流入体内,奇迹般抚平身上的痛楚。
心魔血玉功成之时,长笑打开了紧闭一年的房门,见到了久违的晨光熹微。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侧目望去,欧阳佩玉笑盈盈的站在门外。
“长笑,明日便是除夕了,三爷找了裁缝特意为你缝制了新衣,快试试合不合身。”她端着一盘衣物走进来,挑中一件往儿子身上比对。
司徒长笑配合的站直,张手,转身。几番下来,欧阳佩玉瞧他兴致缺缺,放下了衣物嗔道,“如今你可越发不耐烦应付阿娘了,都说儿子肖母,还不如生个小女娃,好歹伶俐可人,知冷知热。”
长笑无奈,倒了杯茶水递给母上大人,“阿娘恕罪,小的这就好好试穿新衣。”
欧阳佩玉扑哧一笑,“可别试了,陪阿娘说说话。”拉着他坐下来,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捋到耳后,“新年一过,我便同你阿爹启程去关外探望你外祖父。你外祖父缠绵病榻已久,各部族异动,意图分化烈焰神教地位,挑起战端,我们须留在那里一并解决,短期内——应是不回来了。
“唔,阿娘万事小心。”
欧阳佩玉瞪了他一眼,“有你阿爹在,自然万事无虞,我们只当是游历山河。倒是你作何打算?你阿爹同我说,不如让你同关西商队一起下山,暗访东陵郡异动之事,你第一次离开雪域,此去凶险难料……我,我……”话说一半潸然泪下。
司徒长笑赶忙安慰,“阿娘莫要担心,孩儿已不是懵懂稚童,凭我现在的功法自保已无问题。”
女人没好气说道,“好好好,我知你的心魔功法已炉火纯青,可是长笑,并非所有事情能靠武力解决。世间无常,千种人就有万种心思,人心难测,须谨防用心险恶之人。”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碧玉瓷瓶递给他,“这是百草生肌丸,用青霜灵芝搭配百种药草炼制而成,有止血疗伤、愈合生肌之效,关键时刻可救人一命。但你须注意,未免多生事端,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暴露自己心魔的身份。”
“多谢阿娘,”长笑接过瓷瓶,妥帖地装入香囊中,连同心魔血玉一起佩在腰间,“孩儿谨遵教诲,一定谨慎处事,药不离身。”
女人端详他腰间的香囊,有种熟悉感,“这香囊是——”蓦恍然大悟,“我说怎这般眼熟,这是三年前助你炼化血玉的那位天青女弟子送的罢,你竟还戴着。”
司徒长笑疑惑,“女弟子?阿娘不是说,救我的是阿爹的至交好友林叔叔么?”
“救你之人确是你林叔叔没错,当年要不是他去天青门向温门主求取幻莲珠替你疗伤,恐怕难逃此劫——”似乎回想起那一年的凶险,女人万分的感慨,“好在天青门侠义,温门主允诺借出宝器,但此乃天青至高机密,外人鲜少知之,更遑论其使用之法,故委派了一名女弟子同你林叔叔前来。当时你内息全乱不省人事,是她启用了幻莲珠渡你一命。”
“原来如此,此香囊幽香袭人,经久不散,有安神静心之效,这些年孩儿一直随身佩戴。”
欧阳佩玉面露愧容,身为娘亲连孩子的随身之物都疏于关注,难以想象他苦修心魔功法时的痛楚,竟需要依靠外物才能缓解。
“这二十四瓣莲绣的香囊便是她所赠——仔细想来,幻莲珠是远古蛮荒遗留下来的神器,许是用于盛裹的香囊,时间一长便沾染了灵法痕迹。当年为避嫌,她替你运功疗伤时我们皆守在门外,神器催动间莲香四溢,正同此香囊的气息般令人心旷神怡。既是好物,你戴在身上总是有益的。”
心念救命之情,司徒长笑不自觉抚过香囊。
欧阳佩玉嘴角勾起笑容,若有所指地说,“若你去中原,可顺道与商队一同拜访天青门,说不定还能见到当年的恩人。按照中原的风俗,女子会亲手制作香囊赠予心仪的男子作定情信物。可惜了,当年那女弟子戴着帷帽遮住了容貌,不然阿娘还可以帮你看看,只依稀记得声音极为好听——”
母子连心,长笑岂会不知阿娘的言下之意,无奈道,“阿娘不必拐弯抹角,待我下山,便登门拜访弑月教归还逐月令。”
“唉,看样子是真不喜欢。”做娘的扶额,纳闷儿地问,“连无恨丫头那样的绝顶姿容也不入你眼,那你钟意什么样的女子?”
脑海中浮现一抹雪白清丽的倩影,无恨那张冠绝天下的脸对他流露出一颦一笑。长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遥远。
欧阳佩玉拿出身上佩戴的心魔血玉,是司徒烈以夫妻之礼所赠,她细细摩挲,柔声道,“长笑,你血脉特殊偏性情又至纯至真,稍有不慎恐遭有心之人利用。千金易得,真心难求,容貌、学识、脾性、武艺,但凡世家大族培养的女子这些皆不差,难的是要找一个你喜爱且她亦真心待你之人。我同你阿爹虽与弑月教有过旧怨但也早已消除,这些年来我瞧无恨丫头一门心思向着你——毕竟两家之间也知根知底,有个人照顾你、帮衬着你,也省了为娘担心。”
少年无言,侧着头,零碎的发丝遮住了双眼。
欧阳佩玉轻叹,“罢了,既是误会一场,此次拒婚毕竟令人姑娘家的名节受损,下山后你便登门道歉吧。”
“阿娘放心,待归还逐月令时我会诚心求予谅解。”长笑答道,眼神清澈明亮。
欧阳佩玉了然,亦不再提,叮嘱一些琐事后翩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