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河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衣着与商队护卫无异,但粗衣麻布下难掩长身玉立之姿。
“长笑少……”蒋护卫顿了顿,改口道,“咳咳,长笑小弟,可是此配方有什么遗漏之处?”
少年从角落走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透着疏淡,那绛红色的发带与零碎的发丝随意垂落,露出俊逸的面容。
他的眼眸骨碌一转,“头儿可是忘记了,出发前夕,丁总管曾和您提及此方药性热,虽见效迅速,可过程痛苦难捱。何峰主口中的弟子中毒已有时日,功法是否尚存,非习武之人服用恐身体承受之力有限,若再添一味温凉之物中和烈性必事半功倍。”
将护卫立即接话,“对、对!”干笑一声,“还是你记性好,我险些给忘记了!”
见状,何河慈祥地问,“哦?小伙子,依你之见,还遗漏了哪一味药?”
“白柑。”少年兴奋地回答,眼眸清澈,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曾听头儿无意间提起过,谁想还真用上了。头儿,我说的对吧?”
“对对,是这么回事儿!嘿嘿嘿……”蒋护卫卖力地点头,心里盘算着:司徒长笑不愧是不寒庄的大少爷,事事出色,只要我讨好了关系,待他掌事以后药材钱说不定能少算一笔哩!
何河在药方上添了“白柑”,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长舒一口气,“妙哉!妙哉!快快,快去禀报温门主。”
“蒋护卫,小兄弟,你们于天青门有恩,请受何河一拜。”何河正容,对着二人抱拳正欲弯腰行礼。蒋护卫大惊,连忙上前制止,“愧不敢当,何峰主莫要如此!蒙贵派青眼有加,我们才能顺利打通中原的药路。”他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何河的谢礼。
何河一脸惋惜,“若日后关西商队有需要天青弟子协助之处,还请不吝开口。”转向一旁的司徒长笑,笑眯眯问道,“小兄弟,也多谢你,若有何某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司徒长笑满脸“欢喜”,道,“多谢何峰主,晚辈倒正好有一事相求。晚辈曾偶然结识一名天青弟子,她身上佩戴的香囊带有独特的莲花幽香,令人安神静心……我厚颜讨要了个,竟对修炼大有裨益。呃,只可惜当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询问恩人姓名,不知何峰主可识得是哪位弟子?晚辈想当面感谢她当年相助之恩。”
手中递出香囊,绣纹精致巧妙,二十四瓣莲花栩栩如生。
“这你是问对人了!”何河满脸慈祥,笑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线,“本门弟子傍身药物大多出自我掌管的大赤天峰,你所说香囊应是女弟子平时用药所制。弟子们常于山下援助时赠给村民,助他们强身健体。只是天青门下女弟子众多,香囊一物着实寻常,要找出恐怕要耽误些时日,小兄弟不妨在天青留宿些时日,将此香囊交给我们,何某定帮你问出个一二三来。若小兄弟不嫌弃,我亲自配制药包赠与你,再交由我那小徒儿改绣成你喜欢的样式,随身佩戴不仅能助你提升功法,还可延年益寿。”
闻言司徒长笑低下头,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香囊此等贴身之物,在中原也可随意赠人么?”
何河干咳了一声,“行武之人,锄强扶弱不拘泥于小节,况你们是天青门的朋友,别说一个香囊,十个、百个也值当。”
司徒长笑未接话,额前碎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何河疑惑,“小兄弟?”
他自嘲一笑,抬起头时已是一幅兴致缺缺的样子,“多谢何峰主好意,不必再叨扰弟子们了,晚辈只需这一个香囊便可。”
午后,山风摇得古树的细叶沙沙作响。宾客散尽,天青山的药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黎若璇推开竹门,瞧见自家师父正叮咚叮咚地捣药,“启禀师父,徒儿已送关西商队的客人离开。”何河专心研着药渣子,随口回了句,“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对方未回话,余光瞥见旁边蓝白色的衣角,何河疑惑道,“可是有话要说?”
女子找了个矮凳,拍了拍灰尘坐到何河边上,笑嘻嘻说道,“师父,今日您为何对关西商队的客人说徒儿们送香囊给村民呢?我们虽然时常赠药救济他们,但香囊此等随身之物,于我们中原女子寓意不同,岂会随意——”她顿了顿,脸颊微红,“传出去,大赤天峰的女弟子要得个思慕他人的名声哩!”
何河悠哉悠哉睨了她一眼,“哦?别人不清楚,也不知是谁绣了许多兰花帕子、兰花香囊,见到人时还悄摸藏起来。你这丫头,是不是对哪一峰的好弟子萌动了春心,还想瞒过你师父?”
见师父放下磨石,黎若璇紧忙递上手帕为他擦汗,撒娇道,“好师父,我那是为了锻炼专注力与耐心,有益修行功法,平日里您不是经常教导徒儿要谨慎小心嚰?我知师父行事自有师父的道理,只是徒儿愚钝,猜不透您今日之话用意为何。”
“哼,我观察那小兄弟气息吐纳平稳绵长,身手应是上乘。据他所言,其得到的药物香囊可助于修行,我们虽常常赠药但极少赠出提升修为的药物,况莲又与本门法器有关……咳咳咳,他既肯传授寒月毒的解法,不像别有用心——应是无意中曾得到门中某位高人援助,涉及本门机密,不便当着众人明说。他日若有缘,自会再续前尘。”
“竟有此等机缘?依师父猜测,会是哪位峰主吗?”
“不知。”回答得干脆利落。
“本门还有什么秘密法器是我不晓得的呢?”
“不知。”
“与莲花有关么?”
“不知。”
南疆水源充沛,四季常青,随处可见风雅不一的亭台楼阁,精致惹眼。
“中原地处五洲中心,容纳各方特色,风俗人情最是复杂。而南疆却不同,没有中原那般的繁文缛节,返璞归真,加之气候宜人不似北域、关西那样寒冷,是多少文人骚客的温柔乡。”马车里,蒋护卫绘声绘色地向司徒长笑描述。
“这南疆女子,多得是风情万种!少爷可曾听过永安城听风楼?号称天下第一的花楼,就是原本在中原经营的那个!先前中原的礼法管束太严苛,花花生意不好做,三十年前迁徙到南疆,新招揽了一批歌女,生意真真是如日中天。”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司徒长笑说道,“少爷若方便,回头我带您去逛一逛,嘿嘿……那地方可谓人间仙境,让人忘记忧愁,销魂得紧!我知少爷仙人之姿,不屑那些庸脂俗粉,咱就是去听听小曲图个新鲜,乐呵乐呵。”
司徒长笑脸上微不可见的泛红,立即打住,“多谢蒋大哥美意,只是我此番来南疆是为了归还信物给朋友,并未打算久留……待抵达洪州城便与商队分别。”
“是、是。”
蒋护卫端正了坐姿,心里忍不住赞叹长笑少爷果真是修身养性,纤尘不染。其实凭他的身份极少能接触到不寒庄幕后之人,曾听王领头和刘护卫提及庄主和夫人是隐世高人,借得神兽之力培植出青霜灵芝,二人创立不寒庄搭建药路,慈悲济世,是真正的救苦救难菩萨心肠。故而,庄主和夫人教养出来的公子也一幅超凡脱俗的模样。
司徒长笑闭目养神,难得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入夜。
雨后的洪州城笼罩在朦胧的雾里,大街上行人寥寥,清脆的马车铃声叮铃叮铃划破了宁静。
自入城后,司徒长笑便察觉暗中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不过他未做任何反应,毕竟整个洪州城都是弑月教的大本营,城内所有动向均在他们掌控之内。
只是,他拿不准这是冲着他还是关西商队来的。
回到客栈房内,司徒长笑正欲打坐。屋外传来树叶沙沙的响声,四周骤然有杀气侵袭。
他吹熄灯盏警惕地往门旁探去,不料一道银光穿刺而入,钉在四方桌上凝结成冰,于黑暗中流动银光。紧随而来密集如雨的针芒射入,长笑快速连跃几步,一个旋身躲开,破门而出。
五个蒙面白衣人立于墙顶,见司徒长笑现身,为首的人立即下令,挥剑攻向他。
六人混战,白衣人显然训练有素,五把剑合并一起形成围困的剑阵,招招狠厉直逼司徒长笑要害。司徒长笑双手握拳凝聚真气,周身环绕耀眼的焰束,却见他闪现到其中一人面前,一拳挥中对方胸口撞进后墙,力道之重,直撞出了裂痕。
动静引来了客栈里的人,脚步声正寻过来。
司徒长笑基本确定了几人的身份,不欲将其平民百姓牵扯进来,他双脚一点轻松脱离了包围,跳出客栈。
“追!”白衣人跟着飞出了围墙。
城郊树林,数十人严阵以待。
为首的女人身着白丝雪袍,眉黛细长,虽蒙着面看不清面容,月光下却尽显气质风华。身后一位手持金色凤纹长杖的老婆婆,接到手下悄声报告,走上前对女人恭敬道,“禀月神,无恨少主打伤了月影卫,正朝此地赶来。”
“无碍。”月神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在她预料之内。
一道火光由远及近,沿着林道迅疾劈向她们。“保护月神!”侍者大呼,冲向前摆成“人”形阵,千万银针蓄力齐发,寒光与火光相撞,爆炸一瞬间照亮了整片树林。
水雾中,一名少年的身影渐渐清晰,他面目清秀,木簪下的双眼澄澈无比。他朝着白衣女子抱拳行礼,“晚辈司徒长笑,见过月神。”
月神冷眼注视少年,语气如寒冰,“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快找到这里,少年,你只身闯我弑月教地盘,打伤月影卫,是当我教中无人?”
“晚辈无意打扰。半年前无意获得贵教至高信物,家父告知此为逐月令——晚辈今日特来归还宝物。”司徒长笑摊开手,一魄银光闪烁在掌心。
“哦?”她饶有兴趣发问,“归还逐月令,是你父母之意,还是你自己的决定?”
“并非父母授意,此乃贵教的信物,贵重无比,长笑不才受之有愧。”司徒长笑诚恳回答。
月神冷声道,“不才?抛开独一无二的血脉天赋不谈,垌诘寺的绝学焚火咒和金刚伏魔拳被你一个外人打出了融会贯通的境界,你说不才?传出去那帮掌寺的老脸怕是搁不住了。”衣袖一挥,逐月令隐去光芒一瞬间回到她手中。
司徒长笑沉声道,“晚辈知错,不敢狡辩。”
月神大怒,强大的功法如烈风咆哮瞬间席卷了整片树林,掉落的枝叶被撕成粉碎。狂风中,几名弟子几欲倒地,若渔姑姑金杖一拄,一道银色的屏障将所有弟子包围起来。司徒长笑与月神距离最近,强烈的功法犹如利刃剑刺,推得他后退数米。他自知理亏,不敢使用功法抵抗对方的怒意,只好强忍着阻力一步步艰难向前。
透过少年坚毅的面容,月神有一息恍惚,如若当年那位故人站在她眼前。往事如尘,当年的遗憾,难道也要枷在下一代人身上吗?
她随手一挥狂风化为乌有,“若非念在不寒庄对我教赠药之恩,就凭你败我女儿名声,早已尸骨无存。罢了,既已两清,从此不再相见,你自去吧。”说罢转身欲离去。
司徒长笑急忙喊道,“前辈请留步!晚辈还有一事……”
话音未落,月神旋身一跃,顷刻之间带着万丈寒光刺向司徒长笑。他脚步一迈,翻手凝出的火焰如火凤盘旋形状挡住了寒光,在火、冰相接之中消散。天空乌云蔽月,树林中穿越两道光影,一冰一火交替相撞,功法的威力让围观之人不甚难受。
月影卫上前恭敬老妪请示,“若渔姑姑,是否需要出手。”只听拐杖“咚”一声拦住了要上前的月影卫,若渔缓缓开口,“不必,教主只是在试探长笑公子。”话语中似乎流露出欣慰之意,月影卫不明所以,退后待命。
只见半空中凝聚寒冰猛冲而下,司徒长笑双拳带火竖起屏障护体,正面接下对方所有的攻势。冰火相撞皆数化做冰晶,闪烁于树林中,月神居高临下,冷言道,“若你再不出手,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强大的力量逼得他不断后退,司徒长笑咬牙支撑,可护阵却逐渐有碎裂之势,“虚空一念,焚火之境。”乌云之上,一道火焰化形俯冲而下,与司徒长笑连结一体,转瞬形成巨大的漩涡。
火势强劲,漩涡不可控地蔓延开,几乎要把所有人灼伤。月神避开火焰的攻击,腾出手将若渔和月影卫护在身后,她咬牙切齿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好!好得很!”
司徒长笑暗叫不好,继续缠斗下去无非是更得罪她们,既是他理亏在前,须尽快结束为妥。
却见那月神双手合十从胸前摊开,掌中逐月令泛着幽幽蓝光,身后,浮现半轮吴钩之影,浩立于天幕,“寒月天境,起!”数倍寒光凝结,密集如雨,冲向漩涡中心。
司徒长笑双手一松,力量消散,坦然立于原地,迎向逐月神功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