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墟山道。
夕阳拉长了三人的身影。姜凝宁走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凌匕滴答滴答打着金算盘,嘴里碎碎叨叨着一串数字,凌器咕咚咕咚一大口又一大口饮酒。她慢悠悠说道,“很久没看到两位叔叔这般高兴了,是和刚刚那俩人有关?”
凌器拿袖子擦拭嘴边的酒渍,一擦才发现刚刚的打斗令自己衣服沾满了泥灰,但他毫不介意,感慨道,“江湖弟子多才俊,无聊了许久,今日一次就遇到俩身手不错的,呵,打得真痛快!”又恶狠狠的嘀咕了句,年轻人腿脚利索,跑也跑得忒快。
姜凝宁不屑道,“器叔,你也太长他人志气了,这些年闯飘渺墟的匪徒多的是,有几个能从匕叔的阵法里全须全尾逃出去的?他二人功法再厉害,不也没打得过器叔你么?”
一边的凌匕抽空插了句,“你这丫头,要不是我多混了几年江湖,就被你这几句话吹捧得上了天啰!”
凌器哼一声,“那俩小子年纪不大,与我兄弟二人功法不分伯仲,”他大饮一口酒,接着说道,“那个同时会放火控水的小子,武功路数奇特,能在我兄弟联手之下坚持这么久,并且在打斗中冲破了焚火咒第七重。还有使剑的那小子,轻羽剑是当年天青创派时谢剑客的传承之剑,既落在他手上,想必也是天青门年轻一辈数一数二之人。”
末了又自言自语道,“天青那小子倒是方便查,交给佘三娘的探子去查想不知道个一二三都难。可我更好奇另外一个……”
能令凌器认为“更好奇”之处,在于司徒长笑同时使出的水凝掌和焚火咒,分别来自两个不同派别的独门绝技,况此二种功法属性相克,修习难度之大更遑论像他这般操纵自如。从他的实战中看,能通过补足五灵两次破解了凌匕的阵法,身法和应变力一流,想必对机关阵法也颇有了解。交战过程双方都保留了一定实力,并未使出杀招,那少年在取得短暂的优势时也未曾咄咄逼人,可见其心思玲珑。
凌器隐隐兴奋,越细究越觉得此子武功人品尚佳,唯一遗憾是他不坦白身份来历。等等,一开始他自报家门——不寒庄?
姜凝宁趁机抢走凌器的酒葫芦,撒娇道,“器叔,既然您欣赏他们,为何不顺势招揽他们加入飘渺墟?”
“臭丫头,招揽也须循序渐进,理念相同才能共同谋事,平日里让你多和你爹学习打理族中事务,也不至于我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替你跑上跑下的。”凌器白了一眼,抢回自己的酒葫芦后恶狠狠戳了几下她的脑袋,惹得姜凝宁抱头表示不满。
一直沉默的凌匕忽然大手一挥,打好的金算盘横在凌器和姜凝宁中间,“八十八万。”
“八……八、八……八十八万?”姜凝宁瞪大双眼。
“剑石阵被毁了,为了确保飘渺墟的安全须尽快重建一个新的山门阵法。”凌匕捋了捋胡须,仍是一贯毫无波澜的腔调,说道,“正巧我最近研制出了一个新的阵法,此阵在剑石阵基础上缚以雷电和山土之力,金蟾蜍坐镇阵眼吸纳八方财气,坚固且招财。此为五灵聚财阵,建造共需八十八万两——我们三人平摊。今天阵法被毁有你一份责任,也算一笔在你账上。”
姜凝宁拔高了语调,“反对,我可没出手和人打架!”
凌器一语道破,“还不是你私自印制劳什子“独门秘图”到东陵郡市井售卖,才被那小子找到这——话说你吃了不少油水吧。”
“那些图是用来迷惑人的,况且赚来的银子我有上交到族里。”少女抗议,双手比划手指算数,算到最后欲哭无泪,“完了完了,这八十八万花出去,佘姨非拿刀砍了我们不可!”
凌匕不以为然,“这里三个人就你打不过佘三娘,砍也只会砍你。”
入夜。
富珍楼的酒宴楼高十层,顶楼是观赏万家灯火的奇景的绝妙之地,常有贵客一掷千金登楼设宴。这样的好地方被两个少年占据了,当然他们不是在楼里,而是房顶上。
“醉酒揽皓月,纵马笑平生。”莫星移饮下一口酒,摇了摇酒樽,两眼眯起,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
司徒长笑运功结束,只觉浑身上下畅快无比,拿起酒杯饮一口,冲着莫星移抱拳道,“今日多谢莫少侠拔剑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说来正好,你帮了我一次,我也还了你一次。”莫星移隔空举杯,“我在富珍楼等了两日,王小二告知你已告假,本以为——没想到还能相遇。相聚即有缘,我们也别客套了,唤我星移就好。”
司徒长笑知他指自己曾花了四两银子替他解围之事,拿起杯子遥相回应,“既如此,星移你也唤我长笑吧。”
许是年纪相仿,二人颇觉投缘,不消片刻几樽酒已见底。司徒长笑因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饮酒驱寒如家常便饭,而他好奇像莫星移这样的翩翩世家公子酒量竟然也不错。
接收到对方好奇的目光,莫星移失笑道,“别看我出自中原的宗门,论混江湖的时间说不定我比你还久,这点小酒还放不倒我。”
“对了,你怎会被飘渺墟的人缠上?”莫星移不解。
“说来话长了,”司徒长笑头痛地扶额,把他不寒庄下山的原因,以及在东陵郡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一遍,当然,除了心魔和弑月教的事,“对了,星移你是天青门弟子,所交甚广,你对东陵郡异象可有了解?”
莫星移回忆当时的情景,摇头道,“彼时我在天青曾听几位峰主提过,当日火光颜色妖异直通天宵,照亮了整个东陵郡,方圆数百里烧成灰烬,太阴水属性灵法痕迹久久不散,明明是火状灼烧却属极寒的属性,确实诡异。各大门派第一时间派遣弟子前去查探,可前后均无线索,加上附近未出现伤亡,各派默认将此判定为某种法器降世所引起的灵法波动。”他疑惑,“贵庄可是查到什么线索?这才让你来查探?”
司徒长笑思考着阿爹临行前的话,“不,我们的线索均由关西商队行商途中查探而得,与你们掌握的无二。只是我阿爹惯用商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事出反常必有妖,是害人的法阵亦或者法器现世,非铁证不可断言。”其实,但凡三十几年前在云高地藏亲眼目睹过那种庞大的灭世法阵之人,对诡异的法阵皆会存有畏惧之心。那场毁灭性的正邪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人少之又少,心魔司徒烈正是其中一个。
事关司徒长笑心魔后人的身份,爹娘也严禁他透露此事——他当下决定,待日后寻到合适机会再与莫星移细说。
“对了,我观你功法招式奇特,像是——”
“垌诘寺和沧海派的独门绝学,是吧?”他大灌一口酒,懒洋洋开口。
为了不在人前暴露心魔身份,爹和娘在他少时便请了三位“故友”(其实是和阿爹打赌输了)授他功法,老头子教什么不好偏偏教那些独门不外传的功法,偏又不肯透露尊号,美名其曰掩人耳目。司徒长笑放下酒樽,徐徐说道,“我也是听飘渺墟凌长老提起,才知晓此我所学二种功法的来历。控火术乃我二师父所传,控水术则源自三师父——哪个高手会把一门完整的功法起这么随便的名字?只是个称号罢了,我大师父,对了,大师父是教导我识字课业的人,他老人家说,今日我名叫司徒长笑,明日也可以叫司徒短哭,取名字不就是为了方便记忆。三位师父虽未曾言明身份,但多年授业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左右不过是用来防身的本事,说与不说,于我也无二。”言毕,他语气一转,轻松地说,“许是怕我在外面闯了祸,技不如人,丢脸丢到老头子那儿呢!”
他的眼神澄澈平静,毫无躲闪,莫星移便知他没有隐瞒,遂笑道,“你的三位师父真乃奇人。看来长笑年少时得到了奇遇,说不定,这些都是师父们对你的考验。不少门派高人皆有对亲传弟子出题历练的惯例,就好比我此行是为完成门派任务,追捕一只作恶多端的妖兽。误打误撞到飘渺墟附近,这才能遇到你。若不介意,我们结伴而行,你帮我杀妖兽,我帮你查异象。”
闻言,司徒长笑爽快答应。
说到师门任务,司徒长笑来了兴致,喊着要听他讲闯荡江湖的趣事。莫星移哭笑不得,趁着酒兴缓缓讲起了修炼的经历,从第一次握剑砍树被熊瞎子追着跑,到游湖时被鱼怪咬伤腿后拼死将其斩杀,还有从采花贼手中救下了女子却被其父母追着要招为赘婿……司徒长笑听得极为入迷,这些经历对于常年困在白雪皑皑的北域山上,生活里不是练功就是学礼的他而言简直有趣非凡。当听到他在关西执行任务时不慎掉落深谷被一族群毒蜘蛛围困的惊险境遇,司徒长笑不由挨近了莫星移,连碰倒酒樽沾湿了一大片衣衫也未在意。
“自小父亲和宗门叔伯们便教导我身为天青弟子应斩尽天下邪魔,匡扶正道,我所习剑法授天青剑宗传承,须在市井江湖中历练方能领悟众生奥妙,无论日夜,不敢懈怠。”莫星移放下酒樽,挽起袖子手臂上露出一道细长的疤痕,淡至微不可见,显然是陈年旧伤。他带着一丝惆怅,喃喃自语,“可正是多年的磨砺我方知其中的困难重重,邪派日益昌盛非一日可除,有生之年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司徒长笑不禁动容,莫星移用寥寥数语云淡风轻地带过了修炼经历,但细思就能发现其中过程必定是万分凶险,出身大宗门之子,与生俱来的富贵和尊荣,而他却舍弃享乐承担了与之年龄不符的责任。他将手搭在莫星移肩上,道,“星移兄弟,我大师父曾教过我,大丈夫行事只论顺逆,不论成败。今日打不过,回去接着炼,说不定明日就打得过了,妖魔鬼怪再强悍也怕硬拳头。”
对上少年澄澈无邪的眼神,莫星移微怔,随后仰头爽朗笑道,“说得不错,只要剑舞得好,拳头够硬!”
莫星移飞身一跃,笔直地立于屋脊另一端,唤道,“轻羽。”轻羽剑迅速脱离剑鞘飞入他手中。剑主人温柔拂拭剑身,轻羽剑荧光流淌,微微颤动,似是回应主人。
他的目光骤然凌厉,挥剑向前,若游龙行走,剑气如同被赋予生命,闪烁着盘绕他左右。
“一念一剑可断山河,一酒一赋可问沧溟,樽中影,月流辉,华胥梦,何处寻?”
剑法愈来愈快,数道剑气冲向夜空,呼呼生风,灿若芒星。
“夫逆旅者,星移斗转志不渝。”
锋芒隐去,收剑于后背,莫星移屹立黑夜里。
蓝衣飘扬,身姿风雅,是何等的风华!
纵使月夜清辉也在他的风华中黯然失色。
他回身向司徒长笑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司徒长笑会意,挽起衣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笑说,“今日幸会正派第一大宗门天青门的嫡传弟子,请赐教。”
“我不止剑舞得好,拳法也打得好。”莫南星挽剑一推,轻羽剑利落的收入剑鞘。
“看招!”
司徒长笑先发制人,一眨眼的功夫,拳头与莫星移的脸近在咫尺。
莫南星利落翻转至司徒长笑身后,避开了攻击。四拳交错,在快速的闪避与反击中,二人气势不相上下,拳法力道凶猛却毫无杀意,有的只是少年间的意气相投。
可即便高手切磋,在寂静深夜的屋檐上也难免发出动静。楼阁里正收拾打扫的王小二隐约听到了瓦片的细碎声,他顿时气得直跳脚,好哇!竟有偷子敢闯富珍楼!
可当他抄起棍子架起梯子气冲冲攀上屋顶,除了一阵冷风,只剩空荡荡。王小二纳闷,刚难道是野猫撒泼?
可不正是两只躲在屋檐另一边的“夜猫”?司徒长笑和莫星移探出脑袋,同时吁了口气,瞧见对方的狼狈模样,像稚童般相视而笑。
“好久未这般痛快!”又一樽酒下肚,莫星移惊喜地发觉原来和意气相投的朋友共饮,酒量可以变得这么好。
传说他出生那日,七彩霞光照耀大天宵峰,燕雀停留,埋藏在天青山最深处的秘剑发出了低鸣,流传那是被历代天青先祖奉为神明的绝世利器,是能带领正派彻底消灭邪魔的正道之光,数千年来不曾有过反应。剑宗视之为罕见的瑞兆。
自此,师门的重托,父亲的教诲,令他不敢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加上性格使然,身边年纪相仿能说上话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知己好友——当然,他还有个一年也见不上一面的未婚妻子,但双方好像都不认为这段关系能走到最后。
温雅谦和,贵不可言的女子。
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说来不怕你笑话,长笑,你是第一个与我把酒言欢的朋友。”
此时的司徒长笑眼眸已覆上一层朦胧,重复着莫星移的话,“第一个朋友吗?”他挨着屋檐双手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唉说来不怕笑话,你也是第一个与我把酒言欢的朋友。”
刚灌入嘴里的酒猛地呛上喉咙,莫星移狼狈地咳嗽,好不容易缓和,又控制不住纵情欢笑。
“敬朋友!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