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芳村。
春分时节,作为东陵郡农耕第一大村,买卖种子、翻耕松土成为了一年之初的头等大事。村子里的老人聚集商讨采买和分工,确保各个环节不出纰漏。当然,金大丰不允许出现纰漏。
自那夜城主府江二在村里大闹一通,金大丰似撞了霉头,做什么都不顺。凿好的水渠被大雨淹没,犁牛被狼兽咬死了,山泉一夜之间枯竭……种种怪象似乎在无声印证着一句话:灵兽死,福泽消。
私底下,一些村民议论不断,流言愈演愈烈,幸好金大丰及时拿出村长的威严,加上使了些银子,总算将质疑的声音压了下来。
惶恐、焦虑令他夜不能寐。
鸡鸣唤醒的清晨,村子里的青年男女已三五成群的下地耕作。金大丰强打起精神,带着村里的田户们巡视耕地。
没有预想的朝霞普照,不知怎的,今天的天色格外昏沉。
“啊!——”
远处传来女子尖叫。
“啊!——”
惨厉的尖叫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停下手中的活儿寻找声音的源头。
颤抖地指着南面树林的方向,金大丰脸色惨白,吩咐家仆,“快、快、快去看看。”
几个青年壮汉锄开泥土,抬出来时,周围有人忍不住呕吐出来。
酸恶的尸臭味充斥着整片树林。
满地被撕碎成段的尸骸,破损的衣物粘满了泥土,衣下的皮肉已腐烂不堪,爬满了虫蚁。
残碎拼凑好的尸体依稀可辨出十二人遇害。唯一完好的头颅,一只眼珠深陷渗血就好像被被锋利的牙齿咬破,面容扭曲拧作一团,死前必然经受了极为惨痛的折磨。
触目惊心。
“这衣裳——昨日潘郎便是穿这身衣裳出的门——天爷啊!——”妇人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明明是暖春时节,在场的人却如坠冰窟。
金大丰神色慌乱,一步步不住地后退,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重复,“灵兽死,福泽……福泽……”
死亡的阴影就像梦魇蔓延了整个杏芳村,一连几日,不断有村民离奇失踪。
庄严的宗族祠堂中,村族老李仁术惴惴不安地听着下人的报告村口王家的幺弟捉迷藏时走失的经过。诺大的祠堂满座寂然,众人皆在等待李族老的指示。
就在他苦思不解时,发现身为一村之长的金大丰已经几天未出现在宗祠处理村内事物,“金村长呢?发生了这等严重的事,他去哪里了!”
当李族老带人闯进村长内宅,撞开了金大丰的房门时,一道肥胖的身躯蜷缩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蓬乱头发下是眼神的空洞,金大丰俨然已神智不清,抱头不断求饶,“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要害你的……”
李仁术绝望地喊道,“快,快去求助城主府——”
于是,杏芳村村民连夜入城,叩响了城主府大门。因城主未归,作为城主府最大的话事人,江潮、江亭兄弟携府内的谋士们一同接见了他们。
清晨,清脆的马蹄声划破了东陵郡街道的宁静。
诺大的马车驶出城门外,独属于东陵郡城主府的飞鹰标识,马车上悬挂的铃铛丁零当啷响,稍显匆忙。
脸上挂着惺忪的睡眼,侧靠在马车座上的江亭打了个呵欠,抬眼一扫正在打坐入定的莫星移,功法运转令他身上加持了一层冷光,俨然一个清冷贵公子。
他扭头对司徒长笑说道,“听说天青门弟子每日寅时一过,天方亮起便开始修习功法,辛苦的哩!星移哥在外还能坚持早起修炼,难怪能成为剑宗新秀。”
“幸好当年我爹没把大哥往天青门那儿送,不然凭他那小身板可不得折腾掉半条命。”见司徒长笑仍闭目养神,他自顾自说道,“那个女的……呃,就是怀夕,昨夜连夜先带人赶去了杏芳村,我哥不放心,也屁颠屁颠跟出去了。哼哼,我哥在垌诘寺这些年,功法没见涨,追女孩子的功夫倒突飞猛进。”
司徒长笑未睁开眼,语气平静答道,“修行因人体质、功法、属性而异,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倘若天赋不佳,须后天发奋,故时机、方法同样重要,方法合适便能立竿见影。若换做你,早起练功未必就是好时机。”
“唉?若我寻对了修炼时机和方法,是不是很快便能超过我哥了?”
江亭两眼放光,纵使司徒长笑在假寐,也感应得到对方投来求知若渴的眼神。回想起当日他宁愿被李元虎折辱,也不愿向隐藏在暗处的城主府护卫求助时那股不服气劲儿,睁开眼,认真问,“你很想习武。”语气是肯定的。
“我——”江亭欲言又止,像泄了气似的,耷拉垂下头,“早年老头子少有空余,府里前管事收受贿赂请来了个黑心夫子管教我们。那黑心老儿急功近利,常变着法子逼迫我们念书,读不好便挨几板戒尺。大哥胆小,课业逼得紧,常常寝食不离书,梦魇缠身,等老头子发现不对劲时,大哥已变成半痴半傻的状态,颠三倒四的路都走不好,不得已老头子才将他送去垌诘寺。赶走了管事和夫子后,更无人敢管我的课业了,我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想着习武后,未来能在大营里某个差事,替老头子守护东陵郡。可那帮劳什子哪敢真对我动刀动枪,教功法也教不利索。我这点身手,出去混连李三那样的都打不过,明明是一起闯的祸,最后都只有我被逮住。传来传去,我可不就成了全城皆知的废柴了。”
“我就是想证明给老头子看,他的儿子并非一事无成。”
一席话,司徒长笑听得入神,双眼越过江亭,仿佛看到了不寒庄上的自己。同样是父母不常伴身边,但对比江亭,他显然是幸运的,遇到了三位良师,尽管师父们对他有诸多隐瞒,从不透露身份背景,并且他们常常嘴硬地称和阿爹打赌输了才来做他的师父,狠话一点没少说,行动上却是极致诚实的,无论在传授功法、识字学礼,可谓是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找对修炼方式不难,你已有一定的功法基础,加以药理辅助,梳理经脉,勤学苦练,不出两载便能超过大公子。”
“两年内功法就能超过大哥?等等——这么说你肯当我师父了?!”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江亭抓了抓耳朵。
从软塌蹦跶下来,江亭作势要跪,“师——”
“停、停停!先听我说,”司徒长笑忙制止,“我的功法皆为我二师父、三师父所授,两位师父曾让我发誓不可将其独门绝学外传。故我只能将这些年自创的招式交给你,足够自保无虞,再以丹药辅佐,打通七十二武脉,两年内必有大进境,待有机会你以城主府之名义向名门宗派拜帖寻艺,正式学习一门完整的功法。”
“啊——那就是不能拜你为师,”江亭哀嚎,“好可惜!”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司徒长笑只比自己大两岁,这个年纪已能毫发无伤地斩杀齿獒(受伤的只有莫星移),徒手化解杏芳村村民与护卫上百人的混战,顺便把自己从人堆里“救”出来,还与天青门精锐弟子莫星移同进同出闯荡江湖,实力恐怖如斯!
江亭暗暗饮泣错失了一个成为功法高手的机会。不过有了司徒长笑的承诺,想必今后的习武之路畅通无阻。不是江亭对自己的根基天赋极度自信,而是司徒长笑的话太让他安心了。从小就混迹东陵郡各式场合的江亭,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市井混混,虽称不上阅人无数,却也通晓识人辨色,短短几日相处,对司徒长笑的性情算是摸了个大致,他一汪心思纯澈如水,无欲无求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面对金钱美食玩乐,他端着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态度,身边还有个绝世容颜的妹妹,可见也不轻易为美色所动。这样的人,内心要么十分富足,要么贫瘠至极,想用凡尘俗物打动他必定困难重重,换言之,不凭借外物利诱能换得他一句承诺,胜过千万契约保证。
来日方长,既然现在不能拜师,三五年后等他功法境界大成,有了这层联系,自己难道还不能沾到好处吗?
想通后,江亭从短暂的失望迅速转变为喜不自胜,喜滋滋道,“成!我还是唤你长笑大哥。”
打坐恰好结束的莫星移缓缓睁眼,周身光晕褪散,俊朗的轮廓舒展。刚刚二人的对话他显然听进去了,朝江亭真诚祝道,“恭喜。”
江亭豪爽地拍了下胸膛,“好说好说,二位日后若有用得到我江亭的地方,”忽又不好意思地缩回了脖子,嘻皮笑脸道,“不过这会儿还得你们罩着我,那齿獒可不好对付。”
“你们真认为是齿獒死而复生,来报复村民?”司徒长笑揶揄。
“害,不是我相信,就村民昨夜描述尸体的那种死状,连那个女的……呃,怀夕也说是齿獒所为。”
“……”莫星移陷入沉思。
亲眼目睹死去的妖兽如何会活过来了呢?这个问题连江潮亦十分不解。昨夜,他陪着怀夕赶到杏芳村,用门派探灵术对十几俱散碎的尸骸从头到尾、没有遗漏的做了探查。
普通武者在交手的过程中感知到对方的功法或灵法属性,但功法修为较低的人,则可能会出现外物干预、时辰过久致使消散等复杂的情况,从而产生误判。只有达到像掌门玄息子那样绝世高手,仅在意念、威势瞬息便能感应到对手的本源之力。作为与焚火咒、无妄法相并列为垌诘寺三大独门绝学的探灵术,催动后即便是普通的武者亦可避开绝大部分的干扰因素,以自身本源之力为引,一击即中的,与目标潜在的灵法属性产生共鸣。
双手食指与中指交叉结印,探灵术的微光来回穿梭,拨开腐朽的死亡气息,刹那衔接到江潮的感知,探寻隐藏在深处的灵法痕迹。
结果令人喜忧参半。
喜的是尸骸上残存的灵法属性霸道纯粹,不消一刻便探到属性中的本源之力;忧的是,所探得土属性灵法,本源附着浑浊的妖兽气息,与被他们斩杀的齿獒本源之力几乎一致。
莫非那妖兽使用了障眼法骗过他和怀夕,还苟活于世?
“尸体被撕得零散,短短几日,肢节枯槁得面目全非,死前显然被吸干了精气,倒与妖兽残暴的修炼方式相符合。”怀夕脸色苍白,毕竟是女孩子,面对残忍至极的场面难免花容失色。
“嗯,我催动探灵术时,灵法属性和齿獒的如出一辙。”
探灵术的光芒渐渐隐去,江潮掩盖好尸体上的白布。一旁的亲眷立即扑倒尸骸上,紧紧抱住,嚎啕大哭起来。村长老忍住眼泪上前劝慰,“潘郎已去,让他入土为安吧。”屋内泣声一片。
“都怪我一时不察,才令那妖兽逃脱——”怀夕语音颤抖,似带了些抽噎,“是我害了村民。”
“师妹切莫自责,你我当时已尽到应尽的责任。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匿的妖兽,保护村民安危。”
佳人眼中含泪,单薄的玉肩轻微颤动,江潮心疼不已,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右手轻抚她的后背。这可是他满心满眼喜欢的女子,世间无数赞词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好。
未料到他的举动,怀夕动作一僵,低下头提醒道,“师兄,村民还在看着。”手臂轻推,离开了江潮的怀抱。
江潮未介意他人的目光,深情款款道,“师妹放心,你我联手必能手刃妖兽,为无辜死去的村民报仇。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受到分毫伤害。”话音一转,朗声道,“也请诸位暂时不要单独离村,听从安排,城主府会全力护大家周全。”
村民感激涕零。
门外“叮零当啷”响起清脆的铃声,一乘豪华宽敞的马车停在宗祠门口。江亭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还未站稳便吆喝起来,“金大丰!金大丰!金大丰人呢?快给小爷滚出来!”
若几天前江亭是这般嚣张跋扈的态度,免不了要被杏芳村的村民用拳头“招呼”一顿,偏现在整个村子都指望着城主府的庇护,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况且他身边跟着一个提剑的少年,丰神俊朗,眼熟的人已经认出来是那夜江亭大闹杏芳村的同伙。
古朴的宗祠大门缓缓打开,沉重的“吱呀”声后,走出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村民一见他便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老人摆了摆手回应。他长长的眉须轻抖动,对江亭道,“江二公子,金大丰村长近日身体不适,尚在家中休养,不便出面。”尽管驼着背,说话倒中气十足。
江亭眼咕噜一转,猜到对方身份,略微佯作吃惊,“可是杏芳村前任村长,东陵郡最有威望的村族老之一——金峰前辈?”
老者浅笑道,“威望不敢当,正是金某。”
“哟!看来真是摊上大事儿了,连避世的老神仙他们都给请出来了。”江亭大摇大摆地经过金峰,再未瞧他一眼,径直走进宗祠。
甚不礼貌的举动激怒了金峰身后的两个青年,欲上前拦住江亭。金峰抬手阻止,摇了摇头。
待江亭等人身影远去,他才吩咐手下,“多派几个人看好金大丰,小心走漏了风声,杏芳村丢不起这个人。”
宗祠内。
江潮正与李仁术商讨捕妖的对策,瞥见江亭与莫星移一前一后走进来,欣喜道,“小亭,莫师弟,来得正好!”
“大哥。”
“江师兄。”
李仁术抢先向前一步,弯着腰满脸殷勤地问,“二公子不计前嫌救我杏芳村于水火,李某与村民不胜感激。不知您此行带了多少兵马来支援?”
“好说好说,昨夜我哥带来的护卫队足够了,”江亭懒洋洋数着手指头,“我们今儿个来了四,哦不,算上外面的车夫,统共五人。”
“就、就……五人?”李仁术顾不得礼仪大叫,几个踉跄欲昏阙。
江亭笑眯眯上前轻扶住李仁术,“李族老莫急,虽说只有五人,但以我们的实力,别说一只妖兽,就算来十只也不在话下。”
李仁术瞳孔微缩,沉重地喘气,毫不客气地打量江亭和他身后的莫星移,半晌没说话,仿佛预见了杏芳村在齿獒的利爪下被夷为平地。江亭那拳脚猫的功夫村口那夜就被他的侄子揍过,实力不值一提,而身后那位蓝衣少年,文质彬彬,俊逸出众,尽管手中提着一把长剑,怎么看也不像能打的样子,倒比江亭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江潮见状介绍道,“李族老,这位是莫星移。莫师弟是天青门剑宗的弟子,剑法高超,便是他与另外一位司徒公子联手将齿獒打伤,我们才顺利将其制服。”
“那不知你口中的司徒公子现在何处?”李仁术脸色阴沉。
“对了,小亭,为何不见司徒公子?”
“嘿——嘿嘿,佳人相会,不可说不可说。”无视李仁术愈发难看的脸色,江亭悠然自得地回答,“李族老的神色看起来很是慌乱啊,莫非是不相信城主府的实力,既如此,又何必半夜来扰人清梦,请求城主府的庇护呢?”
江潮尴尬地打圆场,“小亭,不得无礼。”
不想与江亭逞口舌之快的李仁术拂袖冷哼,转身坐到主座,一言不发。他倒要看看这几个年轻人是否真如所言那般厉害。
莫星移解释道,“来的路上偶遇了长笑的亲友,此地危险重重,稍晚他安顿好亲友再赶来与我们会合。江师兄,可有发现新的线索?”
“唉,昨夜我们赶到村里第一时间使用本门探灵术做了一番探查,确实与齿獒的本源灵法之力无二,那只齿獒很可能佯装死逃生,亦或者,这片土地还存在另一只齿獒。虽然妖兽稀少罕见,残暴好斗不作群居,但师妹也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失为另一种可能。我已命护卫队驻守村内各个关口,以防妖兽袭击,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正所谓,田中有株,守株待兔而兔不可复得,正所谓穷极思变……”
“噗——”
江亭喂到嘴边的茶忍不住喷出来,打断了江潮的话,“哥!”好不容易缓解了咳嗽,挨坐在太师椅上,“说正事要紧,再念下去天又黑了。怀夕也不喜你总念诗——对了,怎不见那个女的?”
碍着有外人在,江潮不欲计较弟弟对自己心爱之人的称呼,沉声道,“怀夕前两日功法突破时不慎落了病,加上昨夜不曾得歇,适才突感心悸,我让她先休息了。”
“我习武多年亦未曾听闻过妖兽成双行动的先例,但怀夕师姐说的不无道理——倘若还有另一只齿獒潜伏此处,我们须尽早寻到其踪迹。”莫星移俊眉微蹙。
“杏芳村往北山谷林地密集,地势复杂,且齿獒最擅隐匿,不知莫师弟可有对策?”
“咳——那个——我倒有一计。”
众人看向江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