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树影婆娑。
本是春耕最忙碌的时节,村里却不见往昔的热闹。
虽说杏芳村是东陵郡管辖下第一大村落,可近日来接二连三的凶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许多计划要入村买卖的商人,闻讯皆不敢踏足。
村长府是杏芳村除宗祠外装潢最为华贵的地方,府邸依山而建,漆木红底刷金,两旁石狮伫立,张扬却不显奢靡。
高大的门庭避开了村子最拥堵的主干道,古树丛生。银白衫蒙面少女轻身跃到树干上,对身边的清秀少年悄声说道,“果然如你所料,整个金宅被围得水泄不通,还设了阵法掩护,内里肯定有鬼。”
“嗯。”少年拨开枝叶,望向不远处,匾牌两个刻金大字“金宅”,四周檐下相隔悬挂了符纸和铃铛,方位诡异,隐隐透着灵法之力。
他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月心石,试着催动。太阴水的灵法之力涌动,与金宅阵法外泄的力量融为一体。
少女略作惊讶,优雅坐下,双脚轻轻摇晃,讥讽道,“看来这小小杏芳村藏着不少秘密。”
“无恨,你留在此处,里面情况未知,我一人进去便好。”
“多个人才多些照应,我陪你一起。”无恨眨动绝美的双眸,指了指自己脸,佯装生气,“敢情又嫌本姑娘长得招摇,怕我坏事呢?放心,今天我特地蒙着脸,保管不让人认出来。”
司徒长笑正色道,“从遇到齿獒起,诡谲异闻接二连三,偶然太多了便不是巧合,东陵郡异象很可能与杏芳村、与齿獒存在着某种关联。你的身份特殊不便暴露,无需为了不相干的事情涉险。”
无恨哼一声扭过头,一副不听不搭理的样子,碎声嘟囔,“怕我坏事就直说,还装作担心我的样子……论身手,若不用心魔神功,你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小时候打架,你也总输给我。”
“好好好你最厉害,”司徒长笑头疼地求饶,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这般牙尖嘴利,在不寒庄上向来是他逗弄得她狂躁不已,可见换了主场气势也失了,“一会儿以寻到金宅藏匿的线索为主,万不可打草惊蛇。”
少女满意地展露笑靥,眸若灿星。
因提前打听清了门路,避开外院层层护卫,潜入比预想的轻松。村长府邸后院比想象中的大,绿盆花影,庭院错落,不规律中带着雅致,颇具关东特色。
可惜少年的心思并不在欣赏景致上。
每隔一个跨院方位相距不足三十丈处,隐蔽在屋檐下,是画满诡异图纹的符纸。原以为府邸外围的布置只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入侵,这在大部分权贵家族中屡见不鲜,倘若内、外院的方位相连形成新的阵位,恐怕不只是防御型阵法那么简单。
无恨扯了扯他的手,指向东边跨院方向,压低嗓音道,“前面就是金大丰主卧,一会儿我引开守卫,你见机溜进去。”
“万事小心。”
只言片语的关心,惹得少女心里乐开了花,明媚的脸蛋上挤出个鬼脸,“看我的。”
他倒不担心无恨有危险,区区金宅还不至于能威胁到她。只不过她浑身功法悉数源于正宗的邪派弑月教嫡传,一旦暴露身份只怕不好收场。虽然他从不介意正邪之分,星移也肯定会相信自己,但不代表别人会,单面对师从垌诘寺这种正统正派的江潮和怀夕就不好解释过去。
未等司徒长笑回应,无恨足尖一点,借风腾跃,瞬间轻飘飘落到对面屋顶。一气呵成,看来这些年她的功法大有精进。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声声装腔黏腻的猫叫挠人心弦,看守的人警惕地寻找声源。
还是这般古灵精怪。
当见到金大丰,司徒长笑惊讶不已:蓬头垢面,蜷缩在桌子底下的金大丰,对比上一次见面清瘦了不少,双目无神,喃喃重复着“别杀我、别杀我”。
司徒长笑用匕首抵在其脖颈,“金村长,不想死就回答我的话。”
可惜即便被利刃划出血痕,对方也仍是疯疯癫癫不能言语的状态。他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
迟疑片刻,少年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他凑近金大丰,双眼覆上一层鲜红的光芒,额心上一道裂痕瞬间浮现,似血欲滴,竟直接了摄取金大丰的心神。
心魔一族与生俱来的血脉神功,有一门便是摄魄术,能摄取他人心魂。但摄取的同时极为考验功法底蕴,若遇到功力深厚且心智坚毅之人,对使用者的功法损耗更甚。
时间紧迫,司徒长笑开门见山的问,“村里人被妖兽袭击,你可知齿獒还活着?”
“死了……”
“那为何村里仍不断出现伤亡?”
“我们害死了灵兽,地毁了、水枯竭、人惨死……整个村子……遭受天罚。”
司徒长笑厉声质问,“你们为何要害齿獒?”
“半分化的妖丹,炼化吸收后不老不死……”
妖丹未毁?司徒长笑心一凛。
“它的妖化,可是你故意为之?用了何种方法竟能改变灵兽?”
“去年后山谷忽然出现天火怪象,自那日起灵兽有了妖化的迹象,我们趁它反抗妖化时出手偷袭,它杀了我的护卫。”
天火怪象——
竟与东陵郡异象有关!
所以,血腥和杀戮加剧了齿獒的演变,最终堕落为妖兽。难怪初见时,整片山谷树林似在保护着它。
一连串场景从司徒长笑脑海飞驰而过:太阴水属性的异象、齿獒、金大丰、灵兽妖化,直觉告诉他,其间可能存在某种更为隐蔽的联系。但摄魄术已然消耗掉他绝大部分的功力,他面色惨白,强忍不适,“妖丹在何处?”
“在书房后墙的密室里。”
后退一步,司徒长笑不得不停止摄魄术,双眼回归一片清澄,手撑在桌案上虚弱地喘着气。
无恨打开门便看见倒地不起的金大丰,一瞥司徒长笑额间深邃的血痕,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疯了?在这里动用摄魄术,被人发现我可不管你。”
骂归骂,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他坐下,熟练地从他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喂给他,“还好你带着百草生肌丸,喏!”
“谢谢。”司徒长笑弱弱回应,看起来十分可怜。
“不能笑就不笑,难看死了。”少女恶狠狠瞪他,仿佛有些生气。要知道他这么乱来,说什么也不会给他透露杏芳村消息。
几日前月影卫调查恪坛主死因,意外发现其出事前曾到过杏芳村,并且在当地接触过的人当中便有金大丰。可不正巧了么,无恨到杏芳村时正好是村民遇害的那一天,以及,撞见了失魂落魄的金大丰。她正色问,“查到线索了?”
司徒长笑点头,“无恨,还要劳烦你带我去书房。”
“不行,”无恨毫不犹豫拒绝,“你现在的状态,必须立刻回去修养。”
“只是功法损耗过度,身体无大碍。金大丰将妖丹藏在书房的密室中,我们必须先其他人找到……销毁。”
无恨气极,美目瞪圆,“先不说你的身体能不能撑到我们找到妖丹,纵使妖丹丢了又如何,城主府也好,杏芳村也罢,他们的安危与你何干,难道你要为这些贱民丢掉性命吗?”
司徒长笑不语,平静地注视着她。
无恨不甘示弱回视,不就是比瞪眼么,她眼睛还比他的大呢,谁怕谁!
宽大的书案后,镂空凤纹雕檀木柜衔接天顶。
“吱呀”一声。
层中格子柜上厚重的门被打开,绝美的身影立于前,细细打量内里构造。无恨抬手拧动圆状木锥,书柜触发了机关,分成两半向外缓缓移动。
机关背后,一条幽暗的石路蜿蜒铺开。
司徒长笑称赞道,“多亏有你,看这机关设置精巧隐蔽,换做我未必能察出其中玄机。”
“少拍马屁,这点小把戏你若看不出来,你大师父不被你气死才怪,”少女从柜子拿出个物件,端详片刻,递到他面前,“戴上。”
“这是——”
一张彩色的傩舞面谱,虽只有半张脸大小,却足以遮住某些重要部位。无恨指了指自己眉心。
司徒长笑了然,戴上面谱,心魔印记被完好隐藏,“还是你想的周到。”
见他欲起身,无恨忙搀扶,他轻拍了她手背,宽慰道,“无妨,已经好多了,走吧,进去看看。”
沿着青石修葺的通道摸索行进,幽暗的隧洞眼延伸至不可知的远处。司徒长笑边走边留意墙壁凿刻衔接处,提防秘道中暗藏机关陷阱。
一路未语。
推开厚重的石门,走进宽敞宏大的密室,明光烁亮刺痛眼睛,二人皆不由得用手遮挡。待看清时,墙上稀疏悬挂着火把,在满屋奇珍异宝的反衬下异常敞亮:金银锭、字画、翡翠、各类珠宝首饰,一排又一排檀木展柜,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饶是见惯世面的无恨也不禁喟叹,“虽说寻常大家宅中常修建密室或底下库用于存放钱财地契,可那金胖子建的是普通密室么,州府蕃库也不过如此罢!啧,小小杏芳村生财有道,倒小瞧了他们。”
“唔,分头找妖丹。”
密室东侧置有一套檀木桌椅,账簿和算珠零零散散摆放,司徒长笑触摸桌案上凌乱的书籍,页表整洁未落灰,显然经常有人在此翻阅。一本由陈旧牛皮包裹的书引起了他注意,打开内页,画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和符号。
“长笑,你快来看。”密室西侧传来无恨的呼唤。
司徒长笑收好书,答道,“来了。”
诺大的青铜九鼎,鼎身刻有蛟龙高扬利爪,面露狰狞。鼎内布满了黄绿色的光斑,闪烁不定。
“这是——在我们之前曾有人在此运功施法?”无恨迟疑。
“嗯,而且是土属性的灵法痕迹。”司徒长肯定地答道。
其实,五灵属性中,根据修炼者的法器、妖兽的伴生灵法所呈现出来的色泽与光芒大不相同,比如,火属性灵法中焰火形态多为红光或黄芒,土属性灵法中树木形态最常见为褐色或绿芒。
可直觉告诉他,鼎中的灵法痕迹就是他曾与之交手过的,曾为齿獒施放的土属性灵法。
无恨环视铜鼎一圈,柱角似乎沾染有一抹红。待俯身细指轻点,红渍鲜艳未凝结,她惊呼,“血!那人定未跑远!”
“看来,妖丹已落入他人之手。”司徒长笑神情严峻,“有人躲在这里企图吸收妖丹的灵法之力,定是听到动静后强行打断了运功。”
修士通过某种途径炼化妖丹,将其灵法之力吸收转化成自身修为,并且越是由厉害的灵兽转化孵出的妖丹,其威力越大。这种存在于古书中的禁术,依靠屠戮生灵夺取妖丹的行为,被正派视为邪术。况且这种提升修为的途径过于凶险,对修士本身阴阳属性、功法底蕴要求极为苛刻,并没有绝对成功的经验可循,一旦吸收失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危及性命,纵使邪派中人亦不敢轻易尝试。
那么此人,在杏芳村人遇袭和捕杀灵兽整个过程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
真相远比表面更严峻,无恨眉眼闪动了一下,“我们来时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影……难道此处还有另外的通道?”
司徒长笑环顾四周,思索道,“方才秘道中,越往里气息并不觉沉闷,且隐隐有风贯通前后——密室一定设有另外的出口!且分头找找。”
只是密室构造属实庞大,物件多且复杂,翻遍了可疑的摆件,仍寻觅不得其中窍门。
无恨逐渐失去耐性,“这小地方做的机关还挺严实,找机会看本姑娘不炸了它!”
另一头少年未接话,他放下手中刻有奇怪纹路的灯盏,走到中央,端详密室里物件的摆放方位,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曾经不寒庄上,为了躲避大师父考究功课,小长笑带上小白偷跑到后山猎兔子玩,被大师父捉了个现行。后来,为了锻炼小长笑的专注力,大师父摆置各类由五灵八宫卦位组合的简易阵法,若他能从阵法中脱困,便准允免去当天的考究。
倘若以五灵和八宫卦结合来看待密室的格局:东侧放置檀木,土木为坤,南边为入口,假设南北贯通为风,占巽位——
“可西位并没有火——”司徒长笑看向西侧,只有一尊青铜九鼎,以及凌乱的瓶瓶罐罐丹药。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无恨提议道,“要不把金大丰抓来严刑拷打,他肯定知道这个神秘人的身份。”话音一落她便觉不妥,且不说神秘人是否与他们一样潜入的金宅,光看那金胖子疯疯癫癫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估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决计不会让长笑冒险再施一次摄魄术。
说白了,杏芳村的死活,于她何干。若非长笑在这里,她才不会多管闲事!
“就算有贼人偷走了妖丹,也不一定能吸收成功。”无恨心想。转头见司徒长笑正在铜鼎附近低头寻找东西,一直未搭理她,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找火。”司徒长笑专注地低头寻找。
“火?”无恨扫了眼四周火光。
“准确来说,是西位离火。”司徒长笑解释道,“有些摆件看似寻常陈设,花样只是掩人耳目,实则隐蔽之处雕刻阵法符文。东坤土,南北通巽,若西聚火,通离相位,四方位独立却制衡,呈捆缚之象,只需将普通法器作为阵眼,便是三属性迷困阵。”他指了指灯盏,功法,
无恨拽住他的手,阻止他胡乱动用功法,剜了一眼,“你的意思,阵位西侧缺火位,且神秘人在离开密室前,为了掩盖阵法,特意将阵位的痕迹抹去。只要将缺少的阵位找出来,就能打开另一条通道的机关了。”
少年俊眉上扬,“知我者,无恨也。”
转眼一扫地上布满的瓶瓶罐罐,他俯身拨开里头有块形状奇特的木头,拾起端量,木块上有烧黑的痕迹。
无恨凑近一瞧,随即莞尔道,“缺少的火位就是它!”
司徒长笑不解,只见无恨从地上的瓶子堆里陆陆续续翻找出与之形状相似的木块,交错拼叠,组成了个空心柱体。
“此乃火信子,是关东一带特有的祭祀、奠礼用物,相比灯笼结实,比火把易携,防风避雨,只需保证灯油用料便能一直燃烧。”无恨来到火把旁,用银针探入火中,纤指拨动,一缕火星蹿入火信子的中芯,燃起焰火。
“其巧妙之处,只需在离开密室前将上方积木拆除,火焰即被熄灭。里芯的油料剩得不多了,想来已有一段时日无人添加。时间不多,快开始吧。”
古朴的灯盏幽幽漂浮上顶空,通身符文迸射强烈光芒。若隐若现的阵法,霎时以灯盏为中心向四方扩散。“轰”一声响,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
光芒下,少年的身影被拉长,门后呼啸涌入的风将衣衫吹得蓬起,意气风发。回过身,面谱下的颌线消瘦坚毅,对她道,“成功了!走吧。”
少女看得心神俱醉,轻声回应,“好。”
前路竟比来时的更加幽暗,山风吹入,密道窸窸索索的回响起啸声。行进不足百米,司徒长笑左脚踩到了细长的硬物,发出清脆的咚咚响,俯身查看,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断箭。
司徒长笑触摸墙边砌细小的箭孔,“像是匆忙离开时无意触发了密道里的机关,看来神秘人与金大丰之间并不熟悉。”
无恨手指紧捏银针,神色肃杀。
冰月针,弑月教独门暗兵,曾经是令正派人士风丧胆杀人利器,配以逐月神功,瞬发威力能击穿铁石。尽管她的逐月神功还比不上其母月神的半乘修为,但关键时刻能护得住司徒长笑不被暗箭袭击。
愈往后,一摊又一摊落箭散在地上。
觉察到身边人的紧绷,司徒长笑道,“放心,这点程度还伤不到我。”
“不是机关陷阱,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女子的直觉天生像是一股不可测量的力量。
尽头,推开沉重的石门,光线强烈得让二人遮挡眼睛,待看清时,翠山耸立,绿林环抱。
没想到金宅密道,竟能直通杏芳村后山!
突然,一股强大的杀意袭向他们,狂风如猛兽出笼,咆哮卷起沙尘。无恨娇叱,“什么人!”抬手瞬发数枚冰月针,于空中一分为二,二化为雨,一息间冰雨密布。
粗壮缠绕的藤蔓破土而出,来势汹汹,剧烈的冲击引爆巨大的轰鸣,山林动荡。
一人立于滚滚浓烟中,浑身上下批裹巨大的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帽檐下,微露出一角面谱,掩盖对方的面容。
司徒长笑道,“有劳阁下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