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热克图书馆的二楼是贵宾室,氛围隐蔽而沉默。
祖染一直在看楼下,他举起复古的剧院望远镜,手指转动,将正敷衍着旁人的卓宪让囊括进一圈狭小的视野里。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倚在阑干处的半个身子危险地前倾。
这个动作让透镜里的卓宪让脸上的细微变化都清晰可见,或许因为对面多出了一个人,他的表情远不如平时生动。
祖染常常看着卓宪让就会忘了时间,有时候是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移开心神和目光。
卓宪让和大部分市民一样,来到图书馆走马观花地挑着书翻开瞄几下,再若有所思地摆回去,最后左右看看坐到沙发上,露出昏昏欲睡的态度。
他明明不爱学习,却要装模做样地打着哈欠逐字观看,抽空懒散地瞧几眼路过他周围的年轻男人,借着喝咖啡的功夫打量一番后又索然无味地翻到下一页。
那种瞧不起人的神情带着不含褒贬的恶意,像只野生动物在自己的地盘巡视。
真可爱。
卓宪让似有所觉,他偏头看了眼后方,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卓宪让不着痕迹地收起思索的模样,靠在沙发上,又对仍旧不厌其烦的桑诺笑了笑,心里头继续腹诽桑诺好为人师。
最近他总有一种被盯着的错觉,那股视线源头不加掩饰,似乎不来自任何一个他熟知的对象。
卓宪让并不在意被哪个失心疯的追求者监视,毕竟他现在的生活乏善可陈,一眼就能望到底,没有多余的阴谋和热闹可看。
但如果是冲他身边的人来的,可能就麻烦了。
祖染收走了望远镜。
不能盯着他太久,否则会被发现的。
卓宪让是下城区爬上来的边缘鳄鱼,他可以忍受毒蛇在头顶上盘旋,却对人类狩猎者的接近极其敏感。
于是祖染就这么无害地像只鸟雀抖搂出自己最光彩的羽毛,然后从桑诺面前带走了卓宪让。
路上卓宪让为了开启话题,主动问:“祖染,你染了头发吗?”
“好看吗?”
祖染带着他坐进银灰的悬浮雷车,前头缀金的立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一辆寰宇星际产量仅100的古董货。
“当然,很适合你。”卓宪让真心实意地笑道。
祖染微微愣了一下,车里的凉风吹得脸颊有些泛红,他坐在价值连城的座驾上,略带腼腆地试探:“那你觉得金发好看,还是黑发好看?”
怎么,爱好当演员的少爷也有容貌焦虑吗?卓宪让低幅度地扬了下眉,一副对这个问题疑惑的模样。
他总是非常警惕一些“金汤匙”面对他时表现出的反常态度,那不一定是他魅力的筹码,也可能是蛰伏的催命符。
他可不需要成为谁刻骨铭心的存在,他只是要点他们最不在意的东西而已。
干拜金男这一行,最忌讳自作多情。
司伯语是精神病,这个另外谈。
所以卓宪让客客气气地回:“祖染,你本身就很好看,我想就算染成大红色都会……很漂亮。”
他这里想打个比方,无奈想不出词只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稍微打了下结的嘴却让言语变得意外真诚。
祖染卷着发丝,看上去有点困扰。
红色吗?最近要进组了,不太方便染。
这么想着,他也不知不觉地喃喃出口,大有一种在考虑什么时候重染个色的认真做派。
卓宪让急急劝说:“祖染,我的意思是无论金发黑发你都很好看,适合你的角色就好。”
祖染盯着卓宪让演出来的慌张模样,瞧了好一会才自顾自轻笑起来,他没有出声,抿起的唇线如同嚼烂叶脉般微微发紫,梨涡神经质地凹陷在颊面上。
卓宪让率先移开了眼神,隔着窗神色如常地问:“这个方向我们要去西屏大厦吗?”
他记得不远处就是之前的爆炸事发地,警戒线到现在还没有拆除。
“嗯。”祖染回道。
西屏大厦,一座介于新旧银河世纪的地标建筑。
它的银色是上城区的底色,象征着冷漠与傲慢,以及拥有着矗立在同一片星空下那一份独有的不自然。
无数不规则镜面映射出各色各样的顾客,当悬浮车逐渐降落,映入眼帘的是能把所有人照得分外渺小的巨幅logo。
随着靠近,银灰的主入口大门在卓宪让眼里变得越来越熟悉。
它是一座见证了太多的销金窟,至今为止也还是无数人的机会,对曾经的卓宪让而言同样如此。
没办法,他真的穷过。
当时为了赚学费,卓宪让各行各业都试过,最后他发现靠身体是最轻松也是变现最快的方式。
来二区前,他被建议去干全息直播,一开始哪怕只是不露脸光写作业都有人看,可渐渐的有些人就不满足了。
他们送出大笔礼物劝说卓宪让开深夜频道,他们说想要更了解卓宪让的生活。
上城人士想知道下城人的日常?
卓宪让觉得好笑,他清楚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不过他得装作不知道,客人总是喜欢自己慢慢拆开礼物。
果然,等卓宪让的深夜频道一建设起来,才按捺了两天的榜单金主就要求卓宪让直播洗澡,依旧可以不露脸。对于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卓宪让犹豫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夜间准时开播,关注频道的观众都弹出了消息。
全息屏幕里,逼仄廉价的浴室装饰老旧,身临其境得让上城区的人难以适应,但很快视线就被摇晃的花洒喷出缭绕的雾气所夺去,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青涩的年纪拥有着一具发育完美的饱满男体。
之前握笔的手指正缓缓地清洗着今天的作业,从锁骨、肩颈落到腰腹、大腿,肌肉的线条强悍却又仿佛温顺。
焦糖般的肤色让水迹流过的地方显得分外细腻,手指又上移到起伏的胸上,就这么按压在让人呼吸困难的隐秘处。
从未在镜头前低伏的锋利下颌微微一转,露出轻微张开又敷衍扬起的嘴唇,水珠从唇缝滑过,一滴,又一滴,宛如蜜语。
那天晚上的礼物糊了满屏,观看人数翻了三倍。
等差不多赚够了点钱,陀大也要开学了,卓宪让及时收手,虽然当时还是被平台敲了一笔。不过他跑得快,帐号也销了,迅速来到二区开启新的计划。
可惜钱还是不够,他有妹妹要养,有债要还等等诸多因素,而二区的物价哄抬着想压倒人。但在开学前,他还有最后找兼职的机会。
于是他来到西屏大厦,做了vip室的试衣模特。
有钱人总是那么傻,就算有了全息技术,有了服务性的仿生人,但还是喜欢兴致突然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被众星捧月,然后亲眼在试衣模特身上挑选衣服,哪怕有时候模特的身材没有任何参考性。
不过卓宪让挺高兴的,他觉得这钱怪好赚的。但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因为突然之间想让他试衣服的年轻客人越来越多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那天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带她的儿子来买衣服,她的儿子俨然是被硬拉过来的,很不情愿地躺在沙发上看都不看一眼琳琅满目的服饰,经理干脆就推荐让卓宪让试给那位女士看。
卓宪让一站出来,那位女士就同意了。
那天卓宪让试了很多衣服,昂贵的东西如流水一般令他麻木。
期间卓宪让才发现那个原本不耐的公子哥一直频频看向他,工作烦躁的卓宪让心里暗骂:看什么看,没见过下城佬吗!
当时,卓宪让将对方的注目当作了一种挑衅。
可就在这之后儿子却比母亲来的还要勤,接着是其他人,更多人,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密密麻麻,愈演愈烈。
卓宪让终于对自己在上城区的吸引力有了全新的认知,他喜忧参半,好消息是捷径变多了,意味着麻烦也变多了。
直到有一次差点被客人堵在更衣室出事,卓宪让果断辞职,他这次跑得还是很快,经理也奈何不了他,因为他用的是不知道哪来的假身份。
接着他就开始在大学扩张业务,别误会,只是借着社团的名号拉了不少冤大头来做慈善事业,这赚得可体面多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才会倒霉地认识左宴,近而遇到了司伯语......
“你在想什么啊?”
软糖般的询问让他看向祖染,和那个精神病不一样,祖染神情甜美,有种掌握时机的亲密。
“你想好买什么样的衣服了吗?”卓宪让把问题抛了回去。
“不知道,进去逛逛吧。”祖染拉着他进了家价格令人闻风丧胆的店。
不用任何示意,对方看到祖染那张脸就自觉将人迎进了贵宾室。
私人的领地,茶点、地毯、沙发和随时服务的缄默男女,一切是那么眼熟,仿佛时光调转。只不过现在卓宪让变成了坐着的那个人。
卓宪让打了个哈欠,他想回家躺着刷刷星网了,毕竟今天他起得不晚。
“困了吗?睡一会儿吧?”祖染关心道。
“……不用。”
卓宪让发誓他是用手遮着嘴缓解困意的,然而祖染一眼就看到了,就像是他时刻在盯着卓宪让的一举一动一样。
闻言,祖染这才继续端详起手里的一条丝带,他视线专注,嘴上却说:“宪让,你喜欢这个吗?”
刚想说不,祖染就继续道:“你一进来就看了它,眼光真好,它很适合你。”
他挑起丝带优雅地搭在卓宪让的脖颈上,细长的暗红丝带轻轻缠上喉结,缎面的光泽隐隐约约,反射出西装下堕落的禁欲观感。
卓宪让勾住丝带笑了一下,然后扯了下来,说:“会跟我项链打结的。”
抽走的丝带显出底下原本吸附在锁骨上的淡金颈链,低调又晃眼,这是司庭送的。
祖染有点出神,不难看出他颇为失落。
“所以我想。”卓宪让话锋一转,“还是系在这里比较好,嗯?”
他伸出空无一物的手腕递到祖染面前,任由腕骨主动地贴上祖染手心的丝带,脉搏的温度开始升高。
卓宪让本想再多说几句,但他忽然感到有些异样,难以捉摸的熟悉再次上线,他停了下来。
祖染迟迟没有动作,他垂下睫毛,手指下意识地弯曲进去。
对面男人硬朗的手臂积蓄着肌肉与力量,发怒时青筋会明显地乍起然后挥向对方。
猛兽般的一拳打过来时,茶叶洗涤的气味如碳酸粉末随之溢散,感受到疼痛的那一刻呼吸进的空气都会是他的气味,透明得留不住一丝余息,冷淡又剧烈。
好想他——
好想他再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