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彦才抵国公府门前，瞧见门前灯火如昼，一盏盏灯笼好似粘在一起，连成一片耀眼的红，远处看去，那一片片红映衬着覆盖在房檐上的素雪，仿佛要把这半边天都点亮。
他上前叩门，开门是彦亭，笑意融融地。
“大人回来了。”
“怎么点了这么多灯？”慕容彦取了狐裘递给彦亭问。
彦亭掸着衣裳上的残雪，笑着说：“大人忘了，明日就是除夕，夫人让我们把府里上下都装点着，显得喜庆些。还说，大人每晚回府也不至于黑漆漆的，瞧不见路。”
慕容彦自顾前行，呢喃自语：“是啊，除夕到了。”
“是爹爹！”前院正厅响起几声欢快的嬉笑。
须臾，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从正厅跑出来，穿过院中的花园，瘦弱的身影几乎与满地积雪融为一体。慕容彦笑着走上前，牵起男孩的手掌，又俯身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片，柔声道：“跑这么快，也不怕摔着了。”
男孩双手抓着慕容彦衣襟，笑了几声，唇畔一深一浅荡开两个梨涡，轻软开口：“阿爹怎么才回来，阿娘煮了好多饺子，都快冷了。”
“是吗，那待会棠儿可要多吃几个。”
父子二人才迈进前院偏厅内，一位身穿葱绿衣裙的女子手中端着白瓷盘，盘中正好是才出锅的热腾腾的饺子，一个个饱满剔透。但见那女子长衫飘动，清丽秀雅，肤光胜雪，如白玉般的纤手将瓷盘摆上圆桌，回眸微微浅笑说道：“夫君回来了，棠儿今夜可是念叨你好几次了，这饺子还是他们兄弟二人和我一起包的。”
“棠儿什么时候连饺子也会包了？那让爹爹想想该奖励什么才好。”慕容彦伸手宠溺地捏了捏慕容棠双颊的软肉。
“哎呀！阿爹捏得我好痛！”慕容棠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挣脱了慕容彦的大掌，一溜烟儿朝着膳房跑去了。满屋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府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怎么没有看到燕然？”
“他还在膳房里盛饺子呢。”
慕容彦凝视眼前的女子，替她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鬓，握住了她略微冰凉的手心，低语道：“繁霜，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操持，辛苦了。”
女子将另一只手掌覆上，柔声安慰：“夫君公务繁忙，原是应该多多体谅的。家中有我，你也不必挂怀许多，安心就是。”
“哎……”慕容彦垂眸叹息一声，摇头道：“圣上病重，只怕这个年也过不清净。”
“还是没有起色吗？”
慕容彦沉声回答：“恐怕是弥留之际。”
“阿爹回来了。”一道温润的少年之声在庭中响起。
众人循声回首，一位少年在空庭中长身玉立，那姣好的容颜上挂着暖意。少年鼻梁端直，眉目疏朗却仍藏不住自带的冷峻桀骜，风采如神，清华贵重。他一手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饺子，一手牵着慕容棠的手掌，许是方才包饺子时没留神，鼻尖沾着面粉，看起来将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窘迫。
慕容彦和郭繁霜相视一笑，在一旁的彦亭和耿葭也跟着笑，慕容兰蹙眉，满脸疑惑。
“哥哥，你变成大花猫了！”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尖笑道。
慕容兰这才反应过来，遂蹲下身子对着慕容棠软语道：“棠弟帮我擦擦，好不好？”
慕容棠咧嘴开怀一笑，伸出柔软而冰凉的手掌捧起少年的脸庞，一点一点将少年鼻尖的面粉拭去，分外小心：“哥哥，我擦好啦！”
“好了，好了，用膳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郭繁霜无奈摇头，朝兄弟两人招了招手。
刹那间，长安满城尽白雪，月依旧，共清辉，笑语满堂，灯火可亲。
历经一夜大雪，晨起推窗，细细的碎雪伴着风飘洒进来，冻得人一激灵。庭中玉兰枝头挂满积雪，沉甸甸地垂下来，廊檐屋宇一片银白。少年一向有晨间练剑的习惯，雪才停驻，空气中夹杂着干冷。庭院中满地素白，少年手中青色长剑凌空划破，形如流星，剑锋点地沾起零星雪花，持剑的手腕旋转，积雪散开如漫天梨花，飘飘悠悠。
慕容彦负手而立，盯着眼前少年多时，却并未开口。
“阿爹！”慕容兰余光扫过伫立在廊下的身影，收了剑鞘，上前垂首施礼。
慕容彦眼底含了几分赞许，拍了少年的肩头道：“你的剑法似有精益。敏捷凌厉，招式又灵动莫测。”
“我在阿爹教习的基础剑式上，又琢磨了些时日。此剑法招式在战场应敌或可更能出奇制胜。”慕容兰微微侧身，父子二人朝偏厅书房徐徐而去。
耿葭正好煎了热茶，放在花梨木方桌上：“大人、公子，你们可是要聊事？”
慕容兰颔首，看了一眼耿葭按捺不住的兴奋，逗道：“怎么，你和彦亭今日有什么打算？”
耿葭不好意思的抿着唇：“今天是除夕，我和彦亭约好一道上街置办些年货……”
“阿娘早前就备好了，用得着你们去。”慕容兰无情戳破。
“哎呀，公子！”
慕容彦也附声笑了笑：“好了，你们去吧，路上当心些。”
“是，多谢大人！”耿葭欢天喜地地跑出了门，生怕慕容兰一句话又将他留住。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慕容彦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爹可是有事交代？”慕容兰将手中佩剑悬于壁上才折回案桌旁坐下。
慕容彦沉着脸，微微点头：“昨日傍晚太后急诏入宫，我暗中揣度，圣上应当撑不了太久了。”
“昨日几位柱国将军皆被诏进宫中，但最后太后却只字未言，这件事儿本就古怪。”
“不论圣上是否苏醒，从前段时日来看，情势不容乐观。”慕容彦掌中握着有些烫意的茶盏，目光悠远，“若真到了那一日，我整个卫国公府邸这百余口人又当如何自处？”
慕容兰深知父亲所虑，眼前北周朝堂里皇帝和宇文瑾分庭抗礼，五位柱国的态度举足轻重，父亲和沛国公郑信跟随太宗皇帝四处征伐，功勋卓著，忠义昭昭，北周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鲜卑慕容氏一族，从来以高洁忠勇为训，若要父亲因保全家族私利，行苟且之事，不如一死。
“阿爹有何打算？”慕容兰试探着问道。
慕容彦道：“渐霜昨夜探查得知，宇文瑾乔装漏夜前往李承府邸，寅时才离开。谁又知道两人这几个时辰里，聊了些什么。”
慕容兰凝神思索了片刻：“眼前的局势，李承正翘首观望，宇文瑾在这时前往抛出橄榄枝，只怕他二人应在私底下已有约定。”
良久，父子二人陷入了沉默。
手中的热茶逐渐凉下来，慕容彦掀开茶盏，饮了几口，正要搁下时，敲门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进来。”
慕容兰脸上带着疑惑，瞧见来人之后，微微一怔，又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其中一名小少年发束高髻，身着鸦青卷云暗纹的交领长袍，腰间悬着一块银制符牌，细看面上镂刻着卷云纹样，脚登黑靴，此为燕云十八卫统一服饰着装。燕云十八卫是隶属于慕容彦私人的暗卫组织，大部分皆是从夏州旧部中招募挑选的忠勇之士。慕容彦早年戍守六郡时常年驻于宁夏两州，因此在陇右一带声望颇高，尤其在军中更是一呼百令万军随，长此以往，燕云十八卫就以此产生。
而另一名少年……
“阿爹，这是……林朔为何穿着您的衣服？”
“林朔，记住我交代的事了？”慕容彦从梨木座椅起身，对着跟前的少年问道。
“将军放心，属下定然办妥！”林朔沉声开口。
慕容彦点点头：“你去吧。浥尘，你留下。”
宋浥尘松开抓着林朔袖袍的手指，颓然地垂下脑袋：“阿朔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啊。”林朔垂眸看了少年一眼，抬手轻揉了少年发顶：“嗯，你别胡闹。”
“浥尘，你去通知彦亭备好马车，在府门处等我。”
“知道了，将军。”少年悻悻地离开了屋内。
慕容彦瞧着小少年离去的背影，缓缓摇头低声轻叹。
初次碰到两人也是在一个冬日里，慕容彦恰好巡营回城，经过城门时无意间瞧见了两团小小的、衣衫褴褛的身影瑟缩在角落里。那少年怀里半靠着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耷拉着眼皮，双唇干枯龟裂，看起来气息格外微弱。
“浥尘，浥尘……”少年想要唤醒怀里的小孩儿，却没有半点反应。
慕容彦翻身下马，只身来到少年面前，蹲下身子探了探小男孩儿的鼻息，这才看清两人的模样。寒冬腊月，两人却只穿着一层粗布单衣，衣襟、裤腿早已磨破，裸露在外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皴裂，指尖关节处甚至已被冻得生了疮，疮口溃烂后又结痂。刺骨寒风从敞开的领口、裤管呼呼地灌进去，尽管如此狼狈，可面前少年眸中却并未露出丝毫怯意，直愣愣地对上了慕容彦探究打量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