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逃难到夏州城的?”
少年抿着唇,迟疑了片刻才点头应答。
慕容彦又将目光落到小男孩身上,问道:“他是你弟弟?”
少年思索着,又将裹在男孩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拉紧,好像搂着珍宝一般:“我们不是亲兄弟,他……他是我在逃难路上捡来的。”
“我看,他应是很久没有吃食物,被冻得昏过去了。”慕容彦道出了心底的猜想,“若不及时补充体力,御寒保暖,只怕很难撑过去。”
话音落下,少年抓着外袍的手指逐渐收拢微微泛白,不自觉地收拢臂弯,好似下一刻怀里的小男孩就会消失不见。慕容彦心中恻隐,少年自己已是蓬头垢面,皮肤皴裂,唇色尽白,仍是竭力护住怀中之人,给予温暖。如此模样,实在让人心痛,遂低柔开口问道:“你若是愿意,以后就跟在我身边,日后参军入营、杀敌立功,也算是不辜负此生。”
“你是将军?”少年眸中闪动着光亮,语气中带着几丝期盼。
慕容彦微笑着点头,将腰间的令牌递给少年。
少年脸上微微抽动,用发颤的双手接过令牌仔细看了起来,伸出指尖抚过令牌上的刻字,眼底竟然泛起了一层水汽。
良久,少年抬头目光灼灼:“你是慕容将军!”
“怎么,你听说过我?”慕容彦笑问道。
少年眼中燃起火焰,兴奋说道:“慕容将军威名煊赫,北周边境六郡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誓死跟随将军左右!但是,恳请将军先救救浥尘……”
慕容彦颔首,朝着等候在远处的兵士招了招手。
待到那兵士走近才知分明是一位婉约少女,大约十四岁的年纪,一身鸦青卷云暗纹的交领长袍,满头青丝皆被发冠高高束起,虽是一身男儿装扮,但少女高挺的鼻梁、略微深陷的眼眶里一双泛着隐隐蓝光的眸子将她衬得英气妩媚。
“渐霜,你先将这位小公子送回府中,再去请徐大夫过来。”
“是,大人!”楼渐霜从少年怀中接过男孩儿,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马蹄微扬朝城门驰去。
“会骑马吗?”
少年愣愣地摇头。
“不要紧,你既跟在我左右,骑射功夫后面总是要慢慢习得。走吧,先随我回府。”慕容彦嘴角边微含笑意,终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朝少年伸出手掌。
衣衫褴褛的少年目不转睛盯着朝自己伸出的手掌,这双手布满了积年茧结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握兵器所致。少年犹疑着,怯怯地伸出手瞬间被慕容彦紧紧握住,这手掌那般沉稳有力,无限安定。一股难言的暖意袭满心头,浑身被突如其来的安全感包裹,少年顿觉鼻腔发酸,眼眶湿润,略带稚气的声音重重响起:“慕容将军,日后我定要勤练武艺,不给你丢脸。”
慕容彦轻笑一声:“好。”
少年人满腔赤忱,素日在军营中骑射操练最是勤勉上进,加之本身略带习武天赋,很快在军营中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后,慕容彦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教习,武艺骑射俱是一流,至此正式收入燕云卫成为燕云十八卫三大统领之一。
“阿爹,你让浥尘备马,这是要出门?”
慕容彦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回,低沉道:“不错,今日天微亮,宫里便派人传了密旨。”
“难道……是圣上他已经……”慕容兰瞳孔微缩,望向自己的父亲想要验证心中猜想。慕容彦淡然摇头:“圣上要见我,想必与我担忧之事有关。”
“父亲让林朔如此装扮,莫非察觉有人在暗中监视?”
“渐霜半夜回府时就发现了有几名暗卫在国公府外徘徊,直至今晨还未离开。目下这般情形,除了尚书府,谁还会如此费尽心机?”慕容彦冷冷的,继而又道,“不过,我让林朔将那几人引开,也正好有事转告于沛国公,倒是一举两得了。”
慕容兰心头升起隐隐不安,明知皇帝在这波谲云诡的危急时局之时,暗中急诏父亲入宫必定和朝中多方势力牵扯,此举无疑架他于炭火,驱他上危墙,届时又该如何安然脱身?
“燕然,我今日过来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叮嘱于你。”
“阿爹此番是一定要入宫?”
慕容彦怔然,看着眼前的少年,眸底流转过一丝不忍痛惜,只不过这样的情愫转瞬而逝。他抬手,大掌覆上少年瘦削的肩头:“爹爹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自小随我出入军营,在北境时对疆场的刀光剑影、白骨露野已司空见惯,眼下虽处长安,朝堂权势之争何尝不是如此。我为太宗皇帝旧臣,怎可此时弃圣上于不顾。此番进宫,府中上下俱由你打点,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不必顾忌许多,你可听明白了?”
覆在少年肩头的手掌察觉到了细微颤动,许久,才挣扎着点头。
“你虽是家中长子,如今却也不过十六,只是年幼起,常随我出入军营,便自觉你如大人一般懂事明理,因此寄予厚望,自幼教导便格外严苛,是阿爹愧对你……”慕容彦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心中的话在喉间哽了又哽,“有了棠儿后,因着那孩子的病,爹娘对他总是会多眷顾几分,难免对你疏忽……”
随着父亲沉稳略带沧桑的嗓音,少年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那时,父亲还驻守于夏州,他跟随父亲在军营之中历练,日日苦练骑射、剑术枪法,他性子又一向要强,不甘于人后,时常夜里只睡几个时辰,天不大亮便前往校场勤练武艺,因此也落下一些伤病,夜里于无人之处偷偷上药。林朔将这些微末琐事回禀给慕容彦时,他沉吟了良久,也只是低叹一声,让他送了些伤药过去,再无言语。
犹记得第一次随军出征,那算得上他头次真正亲临战场。
柔然骑兵越过乌腾山南下,直胁六郡,过境之处充斥杀戮的血腥,慕容彦领命不遗余力肃除胡虏。他看到父亲在军队中振臂高呼,铁骑踏碎,耳边是人骨与兵刃相磨的锐利之声,殷红的血河,遍地的骸骨,在酣战中被战马反复碾踏,与泥沙微尘混合。
战火中,一轮冰月从东方升起,极目远眺,银辉普照,乌腾山余脉绵延万里与无边的荒漠相连,回眸凝望,炊烟袅袅,灯火万千,显得那样宁静祥和。
在这一刻他好似懂得,士兵戍守边关,将军誓御外敌,所为不正是这一片难得的宁静祥和?
“燕然……”
“阿爹,我心中从未做此想,更无怨怼。”慕容兰轻垂下眼帘,“棠儿自幼体弱多病,连我也会多疼惜几分,更何况是为人父母者。一切我都明白,阿爹不必苛责自身。”
慕容彦双目隐红,眸光微颤,凝视着眼前少年的容颜,逐渐模糊起来,耳畔竟也回荡起一串银铃般的笑语,一个稚嫩的声音笑着,哭着。
“阿爹,你看,我会骑马了!你快来追我啊!”
“阿爹,这套剑法好难啊,我不想学……”
“阿爹,我整日练箭,手心都磨破了,流了好多血,好疼……”
他曾无数次做梦,梦到慕容兰在自己面前细碎地哭诉,那双手的虎口、掌心遍布粗砺的旧茧,那稚嫩的身躯遭受了数不清伤痛,多少次泛起的酸涩心痛都被他狠心强压下去,一切只因他生于公卿世家,武将之后,家中长子,便承受了超于同龄人的磨砺苦难。
“今日进宫,生死难料,家中一切便托于你之手,燕云十八卫也听从你调遣!记住,万事以自保为上,千万不可冲动行事!”
慕容兰站在原地,接过父亲手里的玉佩,顿觉眼眶酸涩。
望着父亲推门离去的背影,终究未忍住:“阿爹,阿娘她知道吗?”
伫在雪地里的人顿住脚步仿佛入定一般,须臾,才抬腿踏雪而去:“不必告知。”
府门石阶下,宋浥尘早已候在马车旁,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雪,恰好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小雪人瘪着嘴看起来滑稽至极。
“渐霜姐姐,你快看,这像不像阿朔哥哥?”小少年满脸笑意,拉住一旁少女的衣裙,眼巴巴地问道。雪地里的少女扎着侧边长辫一道红发带编入黑发中尤为夺目,身着暗红交领窄袖衣袍,肩部饰以卷云纹刺绣,黑色护腕上缠绕红线,红色腰封更显少女身姿娉婷。
“哪里像了?”少女看了一眼可怜兮兮的小雪人,问道。
宋浥尘撅着嘴,嘟囔道:“阿朔哥哥老是板着脸、瘪着嘴,不喜欢笑。”
“还不是因为你太调皮,惹得他不高兴。”红衣少女故意逗弄着面前的小少年。
慕容彦行至门前,便看到眼前的景象。
“将军!”
“渐霜,人请到了?”慕容彦踏下石阶,朝着马车走过来。
楼渐霜颔首,上前掀开马车的布帘,一名半百老者端坐在车内,一旁放着诊箱。慕容彦上前施礼:“徐先生,此行多有艰险,如有顾虑……”
徐宜抬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国公大人,前因后果老夫早已知晓,再勿多言。”
“先生大义,我在此谢过。”
“国公大人何须客气,我深知你为人行事,老夫虽为一介布衣,心中也自有道义。”因医术卓绝,徐宜在长安也算小有名气,但此人一向我行我素、行事乖张,得罪了不少权贵。不过,与慕容彦却私交甚好,幼子慕容棠身患哮喘之症,一直倚仗徐宜亲力亲为,方才保住性命,后又悉心调理有所好转。
慕容彦心头动容,又转头示意楼渐霜到远处说话,还在一旁愣神的宋浥尘也连忙跟上。
“将军,此行还是让属下跟着吧。”楼渐霜轻蹙着秀眉,开口说道。
慕容彦凝眸摇头:“人多反而惹人侧目,何况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做。本是圣上诏我入宫,宇文瑾胆敢公然违抗皇命?只怕还不到时机。”
“将军请吩咐。”
“浥尘,来。”慕容彦朝着站在楼渐霜身旁的小少年招招手,笑了笑,“你今夜和林朔哥哥还有渐霜姐姐在府里和燕然他们一起守岁、过新年,好不好?”
宋浥尘欣然点头,可又迟疑了一会儿,问:“那将军您呢?”
这句话,楼渐霜也想问出口。
“自今日起,慕容兰是你们的新主,也是三千燕云卫的新主,可听懂了?”
“将军!”楼渐霜低呼出口,眼中蓝眸微微浸润起一层水色。
“可听懂了?”慕容彦眸底凝重,语气凌厉。
楼渐霜和宋浥尘皆是一怔,这才颓然道:“是!”
“护好他们,也护好自己!”慕容彦丢下这句话后,快步朝马车走去,马蹄声渐行渐远,雪地里唯余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