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炙热,充斥喉间的血腥,如被千钧巨石挤压的五脏六腑。
恍惚间好似有人高声叫喊他的名字,林遇遥习惯性要回应,却发现喉咙像被死死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被黑暗拖拽至更深处,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只好更加捏紧了手中的剑柄。
如同溺水之人攀上浮木。
但这剑柄……从何而来?
“叮铃——”
檐下青铜风铃泠然一响,竟是无风自动。
林遇遥猛地从榻上坐起。
水蓝轻纱将周围隔开,如仍在后山那般不见丝毫人影,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药香阵阵漫上鼻尖,他昏沉的意识有清醒的迹象。林遇遥下意识的握紧手心,像是要紧紧抓住什么。
谁知手心传来空落。
单薄的身体僵直一瞬,下一息,竟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心脏深处传来抽疼,巨大的茫然和失重感卷土重来。
他慌不择路地下榻,却失力跪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混杂丝丝哽咽。
*
清虚天共九峰,由主峰悟真坐镇灵枢,统御其余八峰。
八峰所修功法各有不同,其中凝元峰主修医术,不幸被昨日那天劫殃及池鱼的弟子大多已送至其上养伤。
周岁峥趁林遇遥昏迷之际在这凝元峰上逛了几圈,回来时听见风铃声响,便知是他醒了。
哪里想到,甫一撩开轻纱,看见的却是这般景象——
十七八岁的少年跪在榻边,脊背单薄,不知为何,素白亵衣的领口略微有些散乱,依稀可见掩藏其中的淡淡疤痕。胸前剧烈起伏,苍白的面上因喘息浮现出些潮红,连带着眼底都起了雾。
这又是在作甚?
周岁峥眼里泛起疑惑。
“前辈……?”她听他颤颤开口,“前辈,你还在吗?”
哦,原是在找她。
周岁峥了然,眼里却更生出些复杂来。
昨日她说带她走,林遇遥听后,乖乖点了头,跟随白虹指引,撑着不知折了几处的身躯,硬是一步一步走下了山。期间伤口迸裂,痛的意识模糊,也未出一声,像是在与谁较劲似的。
可他分明能向她求助。
后来在近山口处遇到了前来救援的巡山弟子,见他衣衫如若在血中浸泡,伤口深可见骨,仍坚持走出了后山,无一不面露惊讶之色。
虽说最终还是晕了过去,仅凭他将将筑基的修为,已是难得。
他倒下之时,身体恍若那轻薄的风中落叶。
摇摇欲坠,触之即碎。
手里却还紧紧地握住白虹,像是攀住能救命的浮木。两位医修合力,才把白虹取出来,放在一旁的剑架上。
不过他此时已然得救,怎还如此依赖于白虹?
或者说,依赖于她。
周岁峥有些不解。
等不及她细想,林遇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几步,眼睛茫然地四处张望。许是一直未得到回应,呼吸重新变得急促,眼眶红了几分。
周岁峥放下撩开纱帘的手,走进这被轻纱隔离出的小小一方天地。
——他看不见她,若发觉这纱帘无人却被撩起一角,怕是要觉得白日见鬼。
“前辈——”眼见的,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你、你不要我了么?”
帘外忽而有人靠近。
柔软的靴底踏上青砖,脚步声轻巧而缓慢。
由远及近,由轻及重,连带着药香也浓郁起来。
——让他人看见他这样副子,岂不是要露馅?
周岁峥不作犹豫,抬手打出一道灵力,强行将林遇遥摁回榻间。
来人正好撩开纱帘,腰间玉坠与素纱相撞,如雪粒簌簌。
“你醒了?”医修清丽的眉眼难掩疲倦,“现在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处不适?”
*
丛瑶是凝元峰负责云水阁的弟子之一。
昨日受伤弟子皆被送至云水阁救治。执事堂叮嘱要好生照看,不得有半分差池。
原因无他,无非是凌云论道在即,清虚天作为东道主,自然不可在此节骨眼落人口舌。
不过话说回来,清虚天一直有规矩,凡是冲击境界可能引发天雷的,皆要提前上报,避免波及他人。昨日的元婴雷劫却半点风声也没有,执事堂亦毫无准备,连忙出动了大半巡山弟子,才堪堪将后山众人尽数救出,还险些折了几位天资出众的内门弟子。
凝元峰上下更是一夜未曾合眼。
即便渡劫之人是悟真峰首徒,掌门亲传,也不该破此先例。
丛瑶垂下眼,眼下有浅淡青黑。
此时云水阁的其他人都已回去休息,仅留了她和两位师兄师姐在此处照看。
风铃声从最里间传来。丛瑶拨开层层纱帘,见到那名外门弟子时,早已没了声响。
那道灵力打中了林遇遥腹部伤处,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倒微微睁大了眼,像是被人从深不见底的水中捞起,身体终于落到实地。
前辈……还在这里。
她没有离开。
“我没事,劳烦师姐费心了。”林遇遥的情绪瞬间平复,闻言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丛瑶,问道:“只是我来时,身边应当还有一把剑……”
“剑?”丛瑶愣了一瞬。
确实有一位筑基期弟子被送来时,手中还紧握着一把剑。
血渍覆盖了半张脸,灵府险被元婴修士的灵力压碎,好在伤口的血奇迹般地止住了,才让那人捡回来一条命,没有血尽而亡。
竟是他么?
这般要剑不要命的姿态,她只在归真峰那群疯子身上见过。
可这位师弟……
丛瑶打量了他两眼。
分明是位唇红齿白的少年弟子。
睫毛在眼下落下细密的阴影,唇是天然柔润的菱形,让人想起被早春莓果染透的薄绡。此时眼尾压着一点薄红,这清秀的面容便无端多了些艳色。
这般长相,怎会与归真峰有关系?
丛瑶不再多想,转身撩起轻纱离开,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把剑。
正是白虹。
只不过对他来说,是扶明。
林遇遥接过剑,温声向她道谢。
“这倒不必。”
丛瑶道:“你若真要谢我,便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千万莫同归真那群莽夫学,把命作儿戏,那是我们医修最见不得的。”
她说完便叹了一口气,估计是想起了哪几个很让人头疼的家伙。
周岁峥坐在蒲团上,听着有些好笑。
这话她好似在哪里听过,只不过那时是对旁人说的,而她则是被含沙射影的对象。
百年过去……那人还活着么?
周岁峥想的有几分出神,顺手盘起了桌上精致小巧的玉杯。
她拿起时就发觉不对,正要放下,谁知忽而一阵酥麻从脊背窜起,手不受控制地一抖,眼睁睁撞上一旁细长高挑的青玉执壶——
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壶与桌面相击,声音极是清脆悦耳。
周岁峥:“……”
林遇遥本在抚摸剑脊,这冰冷锋锐的气息莫名让他安心,忍不住流连其上。
耳边突然炸开一声脆响,林遇遥一惊,转头却看见那玉壶分明无人触碰,却自个儿倒在了桌上,一双水雾似的眸子不禁睁圆了:“!”
丛瑶自然也听见了,只是视线恰好被林遇遥的身影挡住,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是怎么回事。
“师弟?发生了什……”
“是我!”林遇遥一惊过后,下意识地接话,语速极快,“我方才想要喝水,却不慎打翻了水壶,想来是手臂上的伤未曾好透……”
“这才一夜过去,伤怎会好的那么快?”
丛瑶皱着眉,语气中习惯性地带上责备:“你若是想喝水,不必将水壶拿起来……”
说着,她绕去那边,将玉壶扶起,摁下壶身上的一处机关,水竟是自发从壶嘴里流出,又被杯子接住。
周岁峥见她动作:“……”
是她避世太久。
丛瑶直起身,看着还在发愣的林遇遥,说道:“你那胳膊本就快碎了,若是不想彻底废掉,最近都不要拿重物。”
她原已离开,余光瞧见他手中那把剑,又折返回来:“剑也不许再练。”
林遇遥在她目光之下听话点头,这才放心离去了。
毕竟这位师弟长相乖巧,看着就不像是会不遵医嘱的。
四周再次归于宁静。
凝元峰的山风里都混着淡淡药香。因常年有伤病之人在此静养,是个让人极放松,极舒适的地方。
周岁峥踏上此处之时,觉得她这一副破损的神魂都得到了极大的治愈。
现在也是如此。
如果忽略林遇遥那一道带着强烈兴奋的视线的话。
“剑灵前辈……”林遇遥轻声问,“已经修了实形了么?”
周岁峥一时不知是先该咬牙还是先叹气。
如今她肉身已毁,仅存神魂。
而让她不至于魂飞魄散的,是白虹向她源源不断传来的灵力。故而就算她并非剑灵,在肉身重塑前,也会如剑灵一般,离不得白虹了。
所以她才选了林遇遥,一个恰巧被天雷送到她身边的……脆弱不堪的修士,让他把她带入清虚天。
一开始用剑在地上刻字和他交流,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谁知这么快就漏了馅。
早知如此,她心道,当初便该和那闲的爱四处做卧底的同门好好请教。
林遇遥分明看不见她,却仍然紧紧盯着木桌这边的位置,视线强烈的不可忽视。
周岁峥沉默半晌,终是起了身,走到榻边,将白虹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我与扶明是一体。”
她淡声说:“你若无事,便不要去摸它。”
林遇遥的耳尖唰的窜起了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