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姜国国都的风波，没能影响到这个边陲的小山村。
“雪停啦！”他听到了阿念的惊呼。
姜怀离推开窗，震落了窗上的雪。
“雪停了，要出来走走吗？”阿念站在外面唤他。
看起来像是等了他许久，发丝上凝结了一些白色的冰晶，随着少年呼出的热气又缓慢地消失不见。
姜怀离看见了他通红的手。
“好。”
他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散步不是问题。
一条整洁的小路从屋前延伸到门口，又向前消失。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阿念的手被冻得通红了。
阿念自然地搀扶住姜怀离，他愣了一下，终究没放开。
他们一步一步地沿着这条路走着，直至山脚，总算走到了路的尽头。
“春天的时候，这里会开出好多好多好看的花的。等开花了，我给你编一个花环好不好？”
姜怀离看向他亮的惊人的眼睛，明晃晃的期待像团炽热的火焰，灼的他几乎立刻偏开了视线。
“好。”
听到他答应，阿念明显雀跃起来：“过几天就是元灯节，镇上很热闹的，我们可以......”
......真奇怪，他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少年的任何要求。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头初生的小鹿，那样有蓬勃的生命力。
树上，袂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主子......什么时候这样通情达理过吗？他仔细想了想，否定了这个问题。
那年他还是个新兵蛋子，带着少年人的不服与锐气，非要试试这个长的比女人还漂亮的将军的功夫，结果被一拳打飞之后彻底佩服这个“绣花枕头”。姜怀离手底下的每一个兵，基本都被他狠狠操练过。
那手段……
袂之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元灯节，是这个边陲小镇除了除夕外最热闹的节日。
人们放花灯，猜灯谜，亲手在福树上系上灯笼，期盼着未来都能平平安安，一生美满。
“要写祝福语吗？”姜怀离问。
“嗯？”
阿念不会写字，以往放灯时，都是把祝愿默默地记在心里。
“那就写，祝阿离......”他嗫嚅着，似乎在斟酌着词语，“平平安安。”
姜怀离的眼睫猛然间微微颤抖起来，听到他又说了一遍：
“祝阿离一辈子平平安安。”
他垂眸，敛去情绪，提笔写下：祝阿念平平安安。
还没等阿念仔细地看过来，他就把纸条塞入提前买好的花灯里，和阿念一起放入了河中。
花灯随着水流飘飘荡荡，直至融于夜色。
“啪——”
“快看！是烟花！”
姜怀离抬眼。
周围的人们都停了下来，一起沉溺在这盛大的景色里。
少年青涩的面容上是不加掩饰的兴奋，烟花在他的身后绽放开来。
他望向姜怀离。
姜怀离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寂静的世界里，只剩下阿念眼睛里的烟花。
“看到了。”姜怀离默默道，他看见了。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惦念他，因为他一开始的出生，就不被人期待。
可原来，还会有人，愿意真诚地祝愿他可以平平安安。
他的嘴角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忽的，姜怀离向身后望去。
一片夜色之中，仿佛有什么正在悄悄酝酿。
“阿念，我想吃糖人了。”
“嗯？好啊，那我去给你买。”
这些日子以来，姜怀离很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更没提过任何要求，阿念也摸不准姜怀离的口味，猛然间听到他开口，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欣喜。
“那你就在原地等我，别走丢了。”
“嗯。”
姜怀离缓缓地收回视线，袂之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为他披上披风。
“主子，借一步说话。”
......
“赵潜......”姜怀离轻笑，“我那个好大哥，当真是有勇有谋。不愧是姜帝的好儿子。”
“那接下来......”
“不必理会。姜帝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的‘好儿子’了。”姜怀离讽刺地说道。
人，总要一个一个杀才有趣，不是吗？
“阿离，阿离！你去哪里了？”
听到声音，袂之毫不犹豫地后退离开了。
姜怀离走出暗巷，正好与匆匆赶来的阿念碰到。
“在这里。”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以为你离开了。阿离咽下未尽之语，“给你糖人。”
“我想要去看福树。但是没找到，迷路了。”
“那我带你去。以后，我都带你去。”
新鲜出炉的糖人带着香甜的气味，姜怀离不爱吃甜食，可他第一次觉得，这甜味太过醉人了。
福树是一颗很大很高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一盏一盏的灯笼悬挂着，指引着归家的路。
他是伫立在此的老者，承载着无数人美好的祝愿。
阿念仔细去看灯笼上的文字，遇到不懂的，就让姜怀离念给他听。
“这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什么意思呢？”阿念疑惑。
“意思是，在风雨之时见到你，心中......如何能不欢喜。”姜怀离一字一顿。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阿念认真地重复，“我记住了。我喜欢这句话。”
一长一短的影子相互交错着，浓浓夜色下，姜怀离听到了自己失控的心跳。
“阿念，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识字？”
“对。识字之后，你就能读很多的书，认识很多的诗句了。”
阿念不是没想过识字，可是爷爷只说什么“不知者无忧”，从来没教过他。
“我不需要识字，以后我有不懂的诗句，你都解释给我听，好不好？”
以后是多久呢？姜怀离不知道，阿念也不知道。
姜怀离望着他，叹了口气，终是道，“......好。”
“陛下！臣的儿子冤枉啊陛下！”御史大夫此刻正跪在勤政殿门外，声泪俱下，“臣的儿子，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与楚人互通的谋逆之事！望陛下明察！”
周围无一人敢理会。
勤政殿的门缓缓打开，薛临走至御史大夫的身前：“大人，人证物证俱在，您有什么可辩驳的呢。陛下歇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公子行刑，估计就在这几日了。”
只见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大喝一声：“我可怜的儿啊——”随后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薛临有些慌了神，忙叫太医，又回了勤政殿禀告皇帝。
“慌什么。”姜帝皱眉，“人没了，就安葬。那个老东西和他的儿子......之前既能做得出拉拢姜怀离的事，就别怪朕容不下他。”
赵潜隐隐有些不安，“拉拢姜怀离？陛下如何得知？”
“你怀疑朕？”
赵潜跪下，“臣万万不敢。只是，这个御史大夫他确实为我们扳倒姜怀离做了不少事，怎会突然出了之前拉拢姜怀离的事......”
姜帝不耐：“那又如何？宁可错杀，绝不能放过。但凡姜怀离和他身边的人，必须要斩草除根......那个帮我们造证据的人，杀了吧。”
“丞相，你只需帮朕盯好玄懿......”姜帝轻抚着他的肩，“其余的事，朕自有决断。”
赵潜肃穆，“是，陛下。”
“阿念，过来。”
两人刚一进门，爷爷就把阿念叫了过去。
阿念不明所以。
“阿念，他来历不明，无缘无故地就出现在塔拉山上，你怎么还能整天这样毫无顾忌地和他相处？当防备着他才是！”
爷爷恨铁不成钢地训诫道。
“爷爷，当初我也来历不明，身份不明，您不也还是把我捡走了？为什么就不能对阿离一视同仁呢？”阿念心里着急，他不能容忍爷爷对姜怀离的针对。
“谁说你身份不明？你......你是......你当时尚在襁褓之中......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爷爷语重心长道：“阿念。你这样盲目地将一颗真心送给他人，爷爷只是担心你受到伤害。”
“他不会。”阿念笃定地说道，“他不会伤害我。”
阿念被爷爷叫过去了，姜怀离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又下起了大雪。
姜怀离从前二十年的时间里，每一个冬天都是如此漫长。
他一无所有。
他有的，只是塞外冷冽的风，和朝廷里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他很累，可是他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是尸骨无存。
姜怀离轻轻闭眼。
阿念很快从爷爷屋子里出来了。
早在爷爷说到他的身世就停顿的时候，他就感到了一丝不寻常。不过他心里惦念着姜怀离，很快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他没有照例去姜怀离那，而是直接转身，神神秘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主子......您...您真的还活着......”煜之跪下，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激动得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袂之翻了个白眼，挠了挠耳朵，“这蠢货自己不信您还活着，非要我带着他来......”
姜怀离垂眸，语气难得软了软，“起来吧。”
叙旧结束，已至深夜。
袂之煜之也已经走了，可姜怀离还没睡。
今日怎么没来？
姜怀离打开窗户，望向阿念的房间。
灯已经熄了。
可能是太晚了吧。姜怀离这样想着，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