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一丝暖意的风吹绿了树梢的新芽,久违的初春降临到这座小镇。
姜怀离打开窗,看着逐渐消融的雪色。
他皱了皱眉。
最近来搜查的人越来越多了。
姜帝恐怕已经知道了他还活着,必定会与他不死不休。更遑论如今还有楚国人来掺和一脚……
楚国人。姜怀离不难猜到,此事一定与阿念的爷爷有关。
昨夜袂之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狗皇帝已经笼络了诸多兵力,齐黯接管了大部分的兵权。兄弟们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还一直把您当成大将军。但很多将领已经被贬谪了……”
“主子,再等下去,局面恐怕会对我们不利了。”
不能再等了……
姜怀离如今是已死之人,手中并没有可靠的实权。受将士信任又如何?这并不能带给他任何的助益。千人千面,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揣测的东西。
若他不出面,留在这里的时日越多,来刺杀他们的人就会越来越多,阿念就多一分危险。
姜帝虽困兽犹斗,但只要他存在,就会是最大的隐患。
必须要赶快回去结束这一切,拿到足够的权力,才能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求证一件事。
“吱呀——”
陈旧的木门推开,爷爷坐在椅子上缓缓地品着茶,似是久等多时了。
姜怀离坐下,开门见山:“晚辈要走了。”
爷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
“路上小心。”
姜怀离目光放空。
从这个视角看去,刚好能望见塔拉山的山顶。
常年不化的雪覆盖其上,在这个初春感受到了明显的寒意。
“您不问问我到底是谁吗?”
老人微微一笑:“不必问。人生在世,身份加诸于身,又因人的认知不同带来了偏见,纷纷扰扰,徒增隔阂罢了。与人交往,论心便可。”
他意有所指。
姜怀离没说话。
他知道老人并没有完全信任他。托付是真,只是因为他信了他对阿念的感情。可隐瞒也是真的,当时的姜怀离,的确无法将真相告知。
“我只需要知道,阿念到底姓什么。”
老人沏茶的手一顿,一个不注意,水花四溅。
他早就有所怀疑。偶尔闪过的信鸽,进入安阳后的消失,莫名出现的楚国侍卫,林子里时时刻刻的监视……
还有,捡回来的孙子。
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尚且无法在极寒的山顶存活,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又怎么会活下来呢。
“楚帝……似乎有个早夭的孩子吧?”
爷爷的眼睛微微瞪大,像是有些惊讶他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的楚国皇室秘辛。
看来是猜对了。姜怀离收回视线。
袂之煜之武功高强,听从于他,根本不是因为这是他从前的部下。而是因为他们——属于他一手创办的暗阁。
暗阁广集天下事,掌管暗杀事宜。这些年来,它早已秘密地分布在两国的每一寸土地上。
姜怀离从未信任过姜帝,或者说,他从未信任过姜国。
它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以,他是楚念。对吗?”
老人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了。
姜怀离起身,徒留还未缓过神来的爷爷:“这些日子,劳烦您照顾好阿念。”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他迈向阿念的房间。
“嗯?阿离!”
那双桃花眼眼含笑意,晃得姜怀离愣了愣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他的房间呢。
“快进来坐。”
姜怀离望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
每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阿念总会为他备下一盘吃食。
有时是一盘绿豆糕,有时会是蜜饯。
姜怀离不爱吃甜食,可回忆起来,每次含进嘴里时,分明就甜到了心尖儿上。
“阿念。”
“嗯?”他手里动作不停。这次姜怀离来的匆忙,他没有提前准备,阿念不由得懊恼起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阿念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在他的认知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加倍对他好。
“我要离开了。”
姜怀离话音刚落,阿念便猛地停顿下来。
手里的面团“咚”地一声掉落在地。阿念眼前突然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阿念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失魂落魄,片刻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要走了?”
紧攥着姜怀离前襟的手指剧烈地发着抖:“……为什么?”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地上,也砸在了姜怀离的心上。
他的心从未感受到过这样清晰的疼痛。哪怕是小时候被其他皇子们拔去指甲的时候,被他们辱骂是杂种的时候,都远远不及现在心上的万分之一。
万剑穿心,也不过如此。
“姜国。”
“我会回来。一年。阿念,你等等我。好不好?”
“……好。”
太阳落山了。
他凝眸,目光沉沉地看着怀里少年的睡颜。
睫毛上还粘着未落的泪珠,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姜怀离又轻轻地躺下。
他这一辈子,第一次产生了犹豫不决的情感。
很新奇,又夹杂着酸涩。
那样令他欣喜。
“阿离!”
阿念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姜怀离的身影。呼吸急促,他顾不得其他的,掀开被子下了床。
喉咙像被人紧紧地抓住,手心里汗津津的,匆忙地打开门。
姜怀离站在门口,正要进来。
他的视线向下扫去,“怎么连鞋子也没有穿?”
阿念光着脚踩在地面,初春寒凉,他的脚被冻的通红。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他还在。
姜怀离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榻上,又掖好被角。
“我去煮粥了。”
“第一次煮,不知道好不好吃。阿念尝尝吧。”
姜怀离沉沉地看着阿念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轻笑道:“怎么啦?”
阿念低下头,一勺一勺地吃着那碗温热的粥。
“好吃。”
他答非所问。
阿念的脸颊一鼓一鼓,姜怀离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好软。
又摸了摸他的眼睛。
姜怀离看过很多双眼睛。一双双恶意的手伸向年幼的他时,罪孽被不可避免地沾染。他自幼生长在深宫里,对人性的洞察总是敏感。
可每当这双不染一尘的眼睛看向他时,永远那样明亮又温暖的。
他见过荒野边疆最震撼的星空,如今只剩下了唯一的星星。
“陛下,喝药了。”
李闽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个绣刻龙纹的床榻。
楚帝的手无力地垂落着,靠在床沿艰难地呼吸。
“朕的病,还有多久才能好?”
他几乎是恐惧地盯着李闽搅拌着的汤匙,好似其中有什么洪水猛兽。
“陛下,您很快就会好了。太医说了,只要您好好喝药就行。”
“好。朕喝。”
他颤颤巍巍地接过,干枯的手指像将要断掉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