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昭心殿清心斋,萧楚稚书房。

    香炉里宣和御制香缓缓升起,徐徐浮动。

    雕花镂空窗外,探进一枝玉棠春,时有几只鸟雀大着胆子在花枝上嬉戏,抖落几瓣春色。

    天地寂静,岁月静好,萧楚稚将绢帛铺在檀木书案,用镇纸压卷,从木雕笔架取下一只湖笔,笔尖在装有松烟墨的端砚上一点,缓缓落笔。

    约莫到了熏香燃尽之际,萧楚稚才搁笔,面上却是皱着眉,明显对这幅画并不满意。

    差点什么……

    画的是探进窗来的那枝玉堂春。

    她看一眼画中玉堂春,又看一眼眼前玉堂春,左看右看给自己看恼了,小发雷霆地将湖笔摔在书案上。

    画中的玉堂春姿态优美,白色的花瓣清新淡雅,美则美矣,但却太过死板,少了些灵气。

    她之前也作过花鸟画,但相比于她的山水画却是逊色不少。

    萧楚稚在心中稍哄自己,顺过了些气,想翻出来找些灵感,便在清心斋里翻找起来。

    结果清心斋里的柜子和多宝格都被她翻了个遍,掘地三尺也没把想找的画找出来。

    她喃喃自语道:“奇怪……放哪了……”又努力一番后,无果,只能叫道:“玉幕。”

    在室外候着的玉幕走了进来,微微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之前我画过的花鸟画都放哪了?”萧楚稚问。

    玉幕脸色惨白了一瞬,随即正色,细若蚊声道:“奴婢找找……”

    说罢,往萧楚稚边上的柜子走去,目标明确地在方才萧楚稚翻找过的柜子里又翻找起来。

    旁观的萧楚稚微微一皱眉,心疑道:“她在放没骨画的格子里找作何?”

    按萧楚稚的要求,凡是她的画都要分类收放。方才她翻过,那格子里确确实实放的都是没骨画无疑,玉幕便是专门打理清心斋,没理由记错。

    玉幕合上格子,故作讶然道:“殿下……不见了…!”

    萧楚稚知她心中有鬼,如往日一般温声细语,却每说一句便叫玉幕心冷一分:“当然不见了,放没骨画的格子里,怎么会有花鸟画呢?”

    玉幕面色惨白,当即就吓出了哭腔:

    “殿下……”

    萧楚稚愠怒道:“说,那些画都去哪了?”

    玉幕跪了下来,面上一片惶恐无措,双手垂在身侧无处安放:“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平日清心斋便是你在打理,若真有贼来偷,为何放着这么多绝世孤品不偷,非偷我那几幅花鸟画呢?我再问一遍,都去哪了?”

    萧楚稚平日待人温和,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主,但不代表她发起怒来也好说话,往日掩饰在笑容之下的威压一显,几乎压得玉幕喘不过气。

    她有足够的耐心给她。

    清心斋内,气氛陷入一片低迷。

    玉幕垂泪呜咽了几声,终于挨不住她的冷眼相看,抽抽噎噎道:“回殿下,都拿去卖了……”

    萧楚稚又气又疑,气她私自偷卖,又疑她卖了作何。

    萧楚稚自问待手下的人不薄,有自己的一口饭就有她们的一口汤,家里她也有派人打点,月俸不少也从不克扣,何致于去偷画卖钱?

    萧楚稚问:“卖画作何?”

    玉幕这次却是没了话,只顾着在一旁擦眼泪。

    萧楚稚见状温和了些声音,纤纤玉手抚上她微微颤动的肩,道:“别怕,有什事和我说。”

    玉幕抖了一抖,哽咽道:“殿下……是奴婢一时贪心……奴婢死罪……”

    玉幕从小就跟了她,她的性子萧楚稚再清楚不过,叹道:“不肯说是吗?”

    玉幕将头磕地极响,像是说给萧楚稚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奴婢死罪。”

    “自去领罚。”萧楚稚说罢,抬步离开。

    浅色衣摆从玉幕抵在地板的头边擦过,她缓缓起身,擦干了眼泪,顶着通红的眼睛出了清心斋。

    ……

    这几日萧沉玉总在忙 ,萧楚稚便识相地没去打扰。

    其实是连着两次被拒之门外后,她便没再去了。

    昭心殿内,窗外海棠不动,一室皆静,萧楚稚心中却满是躁意。

    她侧躺在榻上,青丝垂地,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搭在腰上轻点,正闭目养神。一旁的珠帘手持羽扇扇出徐徐微风,奉香则地站在一旁,眉间一抹忧愁。

    萧楚稚这几日做什么事都感觉倦怠,整日闷在屋里,画也不画了,饭也少吃。

    奉香以为她是因为玉幕的事而兴致缺缺,又担心又是心疼,道:“殿下,御花园里桃花开得正好,殿下不如去看看,整日闷在屋里会闷出病的。”

    萧楚稚仿佛恍若未闻,好半响缓缓睁眼,吐了口浊气,才懒懒起身,道:“走吧。”

    反正这倚春宫也无聊,是该出去走走了。

    奉香松了口气,忙去命人准备仪架。

    御花园里,百花争奇斗艳,桃花粉嫩一片。

    萧楚稚只草草看了几眼,略有些敷衍道:“确实不错。”

    具体不错在哪,她却懒得说了。

    此时日光大盛,光打在脸上,晒得她的脸微红,虽有珠帘在一旁给她扇着风,但萧楚稚还是出了些薄汗。

    凉亭。

    凉亭临水,湖中植了绿荷,又置了些零散湖石,三两红鲤躲在荷叶的阴影里避着日光,湖面在日光下波光粼粼,若有诗人来此,定是要作上一首。

    出来看风景确实让她心情好了许多,有了闲心去想事情。

    她知道这几日萧沉玉在忙什么。

    离宣平王叛乱已过大半月,虽然势力折损了大半,但以宣平王之子为首的残余势力仍然藏身京中,等待时机。

    萧沉玉在着手剿灭余党。

    不过这并不是要她忧心的事,便放空了脑袋,甘愿做这天地的一缕风。

    没过一会,从月洞门来了一青一黄的两道身影,略走在前面的是个面容美艳的女子,身着墨青色纱衣,缀了条花玉禁步。

    一双狐狸眼,风情全在眉梢——

    正是二公主萧淑敏。

    萧淑敏也见了在凉亭内的萧楚稚,二人视线相碰,她微微一蹙眉头,露出些许不悦,走近后却是端庄地挑不出来一点毛病。

    萧淑敏微微屈膝,垂下眼,道:“见过皇姐。”

    萧楚稚与她虽是姐妹却并不相熟,从小养在不同妃嫔的膝下,感情自算不得好,只懒懒一颔首,道:“皇妹安好。”

    萧淑敏得了这话,先前还脚步匆匆,现在却不急着走了,见萧楚稚没有想将聊天继续的意思,气氛有点僵,但还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站在一边,似在等人。

    多了一个不相熟之人,萧楚稚略感不自在,便想去别处走走。

    就在她起身之时,萧淑敏眼尖地瞧见月洞门外又有一黑一紫的两道身影信步走来,见萧楚稚要先一步出去,定会碰上面,她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可不能被萧楚稚给打乱了。

    她想着,心一急就冲了上去。

    本就狭小的出口,萧楚稚和在一旁扇风的珠帘就差不多占满了空间,萧淑敏硬是要挤上去,结果二人相撞,萧楚稚失了重心,向亭外摔去。

    而凉亭临水,萧楚稚惊呼一声,“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

    一众侍从吓了一跳,个个惊呼起来,一阵慌乱。

    萧淑敏更是吓得面色惨白,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萧楚稚眼前一片深幽,水不断涌进身体,她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好轻,却在缓缓下坠。

    眼前是一片荡漾的亮光,还能看见一丛接一丛的荷叶底,明明看着触手可及,结果伸手了才发现远在天边。

    在这幽深的湖底,只有她一个人。

    她最害怕一个人了。

    来个人,不要让她一个人……

    “噗通”一声,泛起一片激荡,她在视线渐无之际,见一个身影朝她游去,一身紫衣,成了她眼中仅剩的颜色。

    眼睛渐渐看不见了,残存的意识却用来想:“今天皇兄穿的是紫衣吗……”

    湖上凉亭,跪了一片。

    一众侍从恨不得将头埋得更低。

    萧淑敏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心中悲凉。

    她今日可有苦头吃了。

    萧沉玉背对着众人,即便看不见脸也知有着滔天怒气,让人不寒而栗。眼睛死死盯着湖面,直到实在干涩才肯眨一下。

    终于有了动静。

    荷叶微动,一个紫衣男子将萧楚稚带了上来。

    萧沉玉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身上绣着暗纹的龙袍披在萧楚稚身上,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紫衣男子怀中接过,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水珠,厉声喊道:“宣太医——!”

    一群人乌泱泱地往御花园外走,萧淑敏在匆忙之中飞快地朝紫衣男子看了一眼,却见他紧锁着眉头注视着萧沉玉怀中的人,她仿佛火烧般收回眼神,眼中晦暗不明。

    昭心殿内,太医为萧楚稚把过脉,道:“陛下,公主已然无事,不过受了寒,这几日要注意保暖,切忌再着凉。”

    萧沉玉一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随即他转身看向一旁静候的紫衣男子,指腹摩挲着玉扳指,垂眸去看,问:“将军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紫衣男子一行礼,言正厉色道:“回陛下,救人本是分内之事,臣不求回报。”

    萧沉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一挥衣袖,道:“燕将军好骨气,先下去吧。”

    紫衣男子领命,利落地转身离开。

    一旁听着的萧淑敏感觉到萧沉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如刀刮一般,不禁抖了起来。

    “谁干的?”萧沉玉沉声道。

    四顾无言。

    半响,萧淑敏跪着往前,声音还是抖的:“回陛下,是臣妹一时心急……才不小心让皇姐落水的,请陛下责罚……!”

    萧沉玉冷道:“禁足一月……”

    见萧沉玉还要说,萧淑敏心急如焚,心中一个劲地想着让萧楚稚快些醒来救场。

    仿佛真听到了她的心声般,一声轻咳适时响起。

    萧沉玉果真顾不上去罚萧淑敏,忙去看帐中的萧楚稚。

    她悠悠转醒。

    萧沉玉扶她坐起,对众人道:“都下去。”

    萧淑敏如获大赦,对萧楚稚的醒来感激涕零,心中那点不平没了干净,恨不得给她行大礼。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皇兄。”她虚虚地开口。

    萧沉玉蹙眉,探了探额,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萧楚稚摇了摇头,看到萧沉玉一身玄衣,想起湖中那道身影,问:“是不是有个一身紫衣的人?”

    萧沉玉没想到她醒来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别的男人,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道:“燕回风。”

    鸿飞将军燕回风。

    萧楚稚想:“不是在凉州吗?怎么回来了,一点风声也没有,看来改天要登门道谢才行。”

    萧沉玉见她出神,以为她还在想着燕回风,不悦地用指尖一点她额,将她思绪打乱,问:“在想什么?”

    “在想哪天向他道谢。”

    萧沉玉失笑道:“傻丫头,你是公主,他若是不救你,是要被加罪的。”

    “那也是救了我的命啊。”萧楚稚认真道。

    萧沉玉见她执着,无奈道:“我替你去。”

    “那好吧。”她妥协了,既然不去亲自道谢,那便送些谢礼过去。

    她想起还有个萧淑敏,便向外张望寻她的身影,道:“二皇妹呢,她也是无心的,别罚太狠了。”

    萧沉玉道:“我让她回去了,一个月禁足,不解气我再加。”

    萧楚稚摇头,苍白着脸道:“罢了,她平日总爱往外走,够她受了。”

    此时,萧沉玉身边的洪公公走了过来,恭敬道:“陛下。”

    萧楚稚知道,他要走了。

    萧沉玉轻叹一声,脸上的厌色一闪而过,浅笑道:“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处理,晚上过来陪你用膳。”说罢,轻拍她的发顶。

    萧楚稚张了张嘴,刚想说的话却又吞回肚子里,最终只颔了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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