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微风拂来,行人不觉炎蒸。
一衣衫褴褛之人跪立在大理寺的门前,愣守门的侍卫如何恶言恶语也不曾起身。她满面沧桑,皮肤泛黄,眼中还带着些许疲倦。
“民妇要状告戚国公府四公子戚鸿,四公子强占民田,罔顾人命,民妇从东畿逃亡到此,正是为枉死独孙,求官爷给个说法。”
挨了一顿臭骂的门卫将她一把踹开,这个女人赖在这儿一晚也不愿离开,害得他被大人训斥了一番。
“去,去,滚一边去,小小妇人也敢诬告四公子,也不怕身首分离。”
妇人心有不甘,忙扯住门卫的裤脚,却挨了顿毒打。拳头一下不落地砸在她的身上,她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声不吭,直至鲜血染红麻衣,门卫才停手。
正欲转身就走时,小腿一滞,却是给那血肉模糊的妇人抱住了。那妇人眼含热泪,声音凄切道:“官爷,求您了,给大人们通报一声吧,若能审理了此事,您就算打死民妇也成。”
见那门卫仍要动手,围观群众皆心怀不忍,忙劝道:“婶子快松手罢,别纠缠了,没用的,若能管,那帮人也不至于如此猖狂。”说着,还偷偷用眼角余光朝戚国公府的方向瞥了几眼,显然意有所指。
那门卫挣脱开后,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还嘟囔着:“呸,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上京来……”
眼睁睁地看着大理寺的大门合上,沾染着点点鲜血的手无力地悬在空中,半晌,才颓然落下。
众人忙将她扶起,一心善的大娘还塞了几个馒头给她。见妇人神不守舍的模样,大娘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是些地方小案,大理寺还能为你求个公道。只是在京都,戚国公位高权重,谁敢开罪他。”说着,还左顾右盼了一番,深怕被什么东西盯上。
待人群散去后,大娘将那妇人扶至一旁,低声劝道:“不知你听没听过御史邹大人的名声,为民喉舌,正直廉洁,经他上报的冤案,上面无有不重视的,那才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你去求他,说不得会帮你。”
听着,妇人原本黯淡的双眼冒出了一丝亮光,失去血色的脸颊一时间也红润了不少。
问清邹大人的府邸在何处,妇人向大娘道了谢,一瘸一拐地向一旁的巷子走去。
此时已日近亭午,炎光稍炽,汗濡衣襟。
妇人嚼着馒头,凌乱着发,额头至颊边的血迹已然凝固,混合着青黄的脸色,更显得面容可怖。
她已经数日未曾进食了。
她是个命苦的人。生下就死了父母,婚后就死了丈夫,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说她是个不祥的人,本来她不那么认为,还常常与周遭的长舌妇对骂。可后来发生的事却证明了,她确实是个灾星,不仅克死了父母丈夫,还克死了自己的儿孙。
她记得,那也是一个夏日,天气燥热着,使得田里耕作的农人们都满头大汗。午时,儿子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大口吃着桌上的猪油拌饭,一口饮尽媳妇递上来的凉水,就同她说:“娘,过几日,便是您的生辰,孩儿想带春娘去县里买斤肉,做顿好的,晚上大家一块儿乐呵乐呵。”
对儿子的孝心感到欣慰,她笑呵呵地答应了。如果,当时她拒绝了该有多好,都一把年纪了,吃那么好有什么用。她揪着发,流着泪,脑海里又浮现了官兵将儿子儿媳的遗体推来让她辨认的一幕,说是糟了贼,同行人无一幸免。
她本想吊死,却在将绳索套进脖颈间犹豫了,她死了,孙儿怎么活?
可她是个不祥之人,要是让孙子沾染到了该如何是好?
从凳上下来,她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将孙子抱给了村中一直无子的猎户夫妻,并承诺绝不会来骚扰他们,就隔着篱笆瞧一眼就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孙子逐渐长大,猎户夫妇待他也很好,还送他去上学堂。妇人则凭着精巧的绣技找了个给县里富户绣衣赏纹样的活,种着丈夫儿子留下的几亩薄田,积攒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她想留着再买几亩田地,等孙子高中,再留给他娶媳妇用。
正在她觉得日子会越过越好时,上面派人来了,来人是位耻高气扬的公子,说是要征地,给陛下修什么避暑山庄。
本来她觉得她们村子位于深山边缘,偏僻无比,那些人总不会挑这种地方给皇帝盖庄子,心里正无所谓,上边的事总与他们这些小民无关。
谁知那些人要的就是隐蔽的地方。
那日她正在屋中织布,正为新绣的纹样发愁时,一村民闯进来将她拉了出去,是李二家的小子。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嘴里不断问询着,那人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周四家出事了,官兵将他们围起来了,我来的时候还打起来了。”
听到这些话,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周四家,不就是那猎户家吗?她的孙儿怎么样了?她的心脏跳的飞快,脚步也随之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矫健过。
她心里一直祈求着上苍,一定要保佑她的孙儿。如果真要带一个走,不如带她,反正她也活够了。
到了地方后,她疯狂地拨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安静?他们是什么眼神?怜悯地,同情地,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她的心口,使她喘不过气,她几乎要哭出来。
她的步伐越来越慢,甚至希望时间停止,不要让她如此煎熬。
终于,她拨开最前面的那一层,还没来得及上前,便被官兵锁住了双肩。
猎户家一家三口都趴在地上,脸贴着被太阳照得滚烫的地面,唯有嘴角流出的鲜血和官兵手上淌血的刀刃,才能表明他们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她的眼睛猛然瞪大,直直地盯着孙儿已然失去神采的眼珠,嘴巴微微张开,眼泪不受控制地成珠掉落,随即往后一仰,昏死了过去。
马蹄声混合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挣开朦胧的眼,望向一身紫色官服从里头走下的大人。
她忙扔下怀中还未啃完的馒头,急忙朝那边冲了过去。雪白的馒头在地上滚落,蒙上一层薄灰。随后又被蹲在街头的灾民拾起,狼吞虎咽起来。
她重重地跪倒在邹大人跟前,这阵势将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
邹夫人从宅中出来,疑惑地同丈夫对视一眼,见丈夫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忙让人将妇人扶起。
细细盘问下,两人终于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邹允直眼含愤懑,正想上前,却被夫人拽住,他不解地望向夫人,却见夫人目露恳求,向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身体一僵,愣在了原地。
在他们问询时,妇人只觉得前路充满了希望,眼里也泛出光芒,原本的心如死灰也死灰复燃起来,却在夫妇两人的沉默中逐渐熄灭。
她茫然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躲避她的眼睛。
只见夫人弯下腰,将一袋沉甸甸的锦袋放入她的手里。邹夫人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颤声道:“对不住,我们位卑权轻,帮不了你,我们也有老人孩儿,不能引火烧身啊。戚国公背靠陇右,势力极大,朝中恐无人能敌。不如,你去敲登闻鼓吧,今日正是大朝会,陛下留了不少重臣议事,你去,说不定陛下会为你做主。”
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吗?那人跟她说,若邹大人不肯帮,就只能去敲登闻鼓,如今邹夫人也这么说。
可是,陛下真的会管这种事吗?若是会,为什么要让人来到东畿,修什么山庄?
但她没有法子了,走到这里,她已身心俱疲,或许她当年就应该在送走孙儿后直接吊死,以免在世间苟活这么些年,最后还是克死了自己的孙儿。
她扶着墙,颤抖着腿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会崴一下。
身后的邹允直和夫人都默然无言,看着那道形销骨立的身影缓缓离去。
才步入巷中,她就有些紧张,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正跟着自己,一扭头,巷口什么都没有。
一些多余的菜品残渣撒在路面,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她不由得加快步伐,可抽痛的腿让她有心无力,她只能忍着痛快步起来。可身后却越跟越紧,她再次扭过头,空空如也。
周围寂静得可怕,不像平日里的嘈杂,但这一路也确实没个人影。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疑神疑鬼,毕竟身后确实空无一人。
等她走过拐角,一阵风声袭来。
她害怕地闭上双眼,缩着脖子,害怕一睁眼就身首分离。
谁知,想象中的血溅三尺并没有到来。她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是两只正在挑事打架的小野猫。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不知多久才能到承天门。那人保证,值守的人一定会放她过去。
她继续在巷道中穿行着,走着走着鞋底就掉了。她习以为常地回头将鞋底找回来,正在她俯下身拿鞋底的时候,却蓦地从一旁的水洼中发现了一双带着杀气的锐利眼睛。
男人持剑砍来,妇人被吓得跌倒,滚了好几下才躲开男人的剑锋。
“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找到盛京来,一路地闹事?这可怪不得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妇人一路滚到角落,转脸周围的墙壁就被一柄利刃刺穿,在刀锋滑下来的那一刻,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等了许久也不见刀锋落下,身旁传来打斗声,身体却被人提了起来。
她被蒙着眼,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屋子内,随后听到了一道沉闷的嗓音。
“我们有一法子,虽不能立即除掉那四公子,却可使戚氏撤出东畿,有所折损。不知婶子意下如何?”
同方才的人谈妥后,她被带了出来,手被解开后,她忙拉下黑布,四处望去。
他们将她送至了一个拐道旁,拐了弯,就是靠近承天门的巷口。
一切都如之前那人所料,一路上无人阻拦她,巡逻的侍卫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她。
她行至承天门旁,宫门敞开,一群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员走了出来。
正是这个时刻。
她不顾伤痛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上了高台,握起颇有分量的鼓锤,一下又一下地砸了起来。
官员们都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之人,看见她都默默将双眼挪开,不约而同地选择给脸色阴沉的戚国公留一个脸面。
可一向以和为贵的右相大人这次却不太善解人意,哂笑道:“戚国公府家风不正啊,竟闹出这种事来,真令陛下和天下万民寒心。”
戚国公眼神阴鸷,额上青筋暴起,却仍控制住自己,沉声道:“驸马别高兴得太早了,自古驸马皆任虚职,右相这个位置能不能保住都两说,还是去担心一下自己吧。”
秦煦却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那正好,本驸马正想回范阳承袭爵位,若国公能劝服陛下,那再好不过,本驸马正好携公主归乡,想来,父王和母妃也想见见自己的儿媳,不是吗?”
戚国公正要回敬时,却听那擂鼓的妇人诉状声愈发凄厉,便顾不上搭理秦煦,忙揪住一侍卫斥道:“平日里看守登闻鼓的人呢?死哪去了?怎么不拦住她?”
正在侍卫语无伦次地解释时,“砰”的一声响起,伴着液体飞溅的声音。一旁的同僚用力地扯了一把他的衣袖,力气大得差点将他的袖子撕破。
他不解,正要询问时,却发现众同僚受到惊吓的神情。他心底顿时起了不好的预感,转头一瞧,却看见那妇人倒在了地面上,金色的鼓边上血迹斑驳。
他神情震惊,眼珠子呆滞地往周遭围观的群众身上转了转,脑海里冒出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