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江雪蓑今年二十有八。
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出生的时候恰好没有战乱。宁做太平犬,不当乱离人。她安安静静地长到了五岁,眼睛像是黑葡萄,被爹送进了戏班。
“你是个有福气的。”记不清名字的爹摸着她的头说。
“从前啊,女人哪能唱戏?女人扮虞姬、香君,哪里像个样子。”
“现在日子好了,西洋人的东西传进来。大家都要赶新潮,你才能进梨园呐。”
爹把她放在小院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戏班,她第一次有了名字。
昆曲讲究个雅字,文人骚客的曲词是写给美人的。文字美,身姿美,唱腔美,连角儿的名字也要美。
于是一个院子的黄毛丫头、半大小子们,喊起人来都像是在唱戏。
你是御雪蓑衣,他是江上行舟;这里一朵雪中寒梅,那里一棵高山翠松。可惜名字起得再雅,人也成不了那脱尘忘俗的死物。
江雪蓑有记忆起就知道得成角。
梨园长大的孩子们,脑子里都像是被下了蛊似的,各个想成名角。
她没读过剧本外的书,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有一天,梨园来了群客人。
这群客人做新式学生打扮,好几个脸上都架着厚厚的镜片,将那眼睛都照得生生小了三圈。
他们在院子里转了又转,最终选中了她。
因为她的身段最佳,因为她的脸长得最美。
领头的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雪蓑,御雪蓑衣的雪蓑。”
“好名字。”那个学生说。
他的目光从厚厚的镜片后边直直射向她:“雪蓑,你愿不愿意做西施?”
江雪蓑不知道什么叫做西施,可她唱过浣纱记。
他们又讲了许多,每周都讲。想将她缺的二十几年的教育一口气统统塞进她的脑子里。
也许是她真的天资聪颖,小戏子听懂了。她愿意做西施,也想做西施。
接受完了教育,解放了思想后,江雪蓑该为理想捐躯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打听来打听去,最后选了个女人做她的目标。
侯小姐是她这个冒牌西施的第一个吴王。
江雪蓑惊讶地看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去。她唱多了戏,声音里总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韵味:“我担不起侯小姐这样说。”
她面上好像有几分苦恼,侯琮看见了这几分为难。
侯琮不是沈少爷,哪怕她们有着一样的动机。可侯琮有自己的骄傲,和做人基本的教养。
她方才不曾后退,现在却主动后退了两步。
“全看江小姐的意愿。”
“你若不愿意,我现在就叫他们放人进来接你。”
夜风带来侯琮白衬衣上的淡淡古龙水香气。
江雪蓑在路灯的余光里抬眼看她,将军家的小姐身上已经开始有少将军的影子。可在这样的春夜里,她绸制的上衣无比柔顺,就连拢在耳边的齐肩直发都被春风吹出了温柔的弧度。
江雪蓑忽然生出了一点愧疚,但她还记得自己的使命。
她说:“我愿意的。”
侯小姐的嘴角不再朝下了,几乎微不可见地上扬。
驴车空空荡荡地回了戏班,她带着她向将军府内走去。
穿过小花园,绕过喷泉。
将军府的一切都很严肃。大门口站着的军官,不是普通的保安。而此刻那些在外面八面威风的军官们都像是训好的忠犬,全然无害。
江雪蓑一路走进了侯琮的卧房。
女仆们只当她是个寻常女客,询问过后,带来一条绸制睡裙,上面有着一样的古龙水香气。
“侯小姐想听哪一出?”
“接着唱桃花扇吧。”
侯琮的房间里有个小沙发,二人并肩坐下。白色的纱帘随着晚风轻轻飘动。
醒酒汤原封不动地被女佣们撤下了。侯琮侧靠着沙发背,继续点戏:“就第五出…不,第六出吧。”
“好。”
江雪蓑喝了一盏茶,清了清嗓就唱道:
【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里迷楼。
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
这是说江水绵绵,‘新嫁娘’同‘母亲’一齐盼着‘新郎’踏舟自秦淮水上来迎亲。
侯琮半闭着眼,听她清唱。
这两月海上长途跋涉的疲劳纷纷变得无比轻盈,自肩头、肌肤中脱离。她放松极了,不必再去想什么陈厅长、赵局长。
江雪蓑边唱边看她。
不同于她自己,侯琮的长相明艳里带着锐利。她突然想起那句‘也是嫦娥月里人’。
自古嫦娥爱少年,江雪蓑莫名觉得侯小姐该比侯方域更合适这句戏词。
又唱了两段,江雪蓑却停了停。再唱下去就该是侯香二人的对唱。
侯琮此时却睁开了眼。
“怎么不继续了?”她问。
江雪蓑只好坦白:“我从未唱过生角。”
对上侯琮的目光,她最终还是投了降,改口道:“今晚实在给侯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我试一试,还望您不嫌弃。”
她压低了一些声音:
【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下一瞬,眼波流转间又娇柔起来:
【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唱罢,江雪蓑有些突兀地起身。不好意思地道:“夜深了,我先去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