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侯琮,侯小姐,侯少将军。
她的人生从十五岁被父亲送上渡轮开始。
十五岁的侯琮是个实实在在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她不知道西服原来要熨烫,不知米饭锅里该加多少水。
那时候她还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带了一个姆妈、一个女佣上船,下船时算上她自己却只剩两个病人。
侯小姐第一次直面生死,就是在那远渡重洋的牢笼里。带她长大的姆妈病死在离乡路上,是她亲手同船员一起将姆妈的尸体抛入海中,咬牙含泪看她身后三魂六魄不得归途。
在英的前几年,那是侯琮每晚的噩梦。
身边只有一个语言都不通的小女佣,家中许多琐事都只能靠自己。学校里又有西洋的教授们要做绅士,他们见不得她这样穿洋裙的淑女靠近尸体。
侯琮流够了眼泪,一刀剪断长发,不愿再做他们的什么狗屁淑女。
十年求学,她终于学会肆意妄为。
只是好容易拿起了手术刀,侯将军自觉在秣陵站稳了脚跟,一纸家书,新出炉的侯医生成了侯少将军。
侯琮不甘心,却不能说。
怀着气大闹了自己的接风宴,借的却还是她阿爸的势。在外仍然要做合格的侯家少将军。
可人不是死物,高压之下本能地寻找出口。
那黑暗里当作借口为难人的戏女,灯亮起看清了脸。鹅蛋脸、小山眉,满座的西装革履,只有她一人被留在旧时代的幻影里。
之后云情接着雨况,喜匆匆终得满怀欢畅。
爱情、或说爱/欲,最能解放人心。
侯琮喜欢在江雪蓑面前只做侯小姐,不做少将军。
“快到了。”
侯琮放下纱帘,对她道。
“好。”
小轿车停下,侯琮先下,站定后转身伸手:“来。”
她们来的是南山以北的双鸳溪。
下车后,侯琮只叫人守在路口,自己带着人就要沿溪进山。
副官想要阻止:“少将军——”
侯琮回头看他一眼,副官只好低头改口道:“是。”
江雪蓑今日上衫下裙,一双绣面布鞋。好在并不是真的什么陡峭山路,春草间铺了青石板。
她被牵着踏过石板路,微微气喘,问:“这是要去哪里?”
侯琮却不回答,只说:“就快到了。”
穿过树林,双鸳溪上真有鸳鸯成对。
原来山坡后是一片平地,阳光穿过树影,遍地碎鎏金。草地的最中央有一座荒坟,侯琮带着她上前。
江雪蓑低头去看,这是一块无字碑。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面上却装作不知,轻声问:“是哪位?”
“我母亲。”
果然。
江雪蓑掸一掸裙面,弯腰跪下。阳光打在她素白的脸上,平添几分圣洁。
侯琮在她身边坐下。
伴着乡间莺啼与暖风,江雪蓑安静地听她说。
“我阿爸曾经是她父亲、我外祖手下一小将,娶了她才有了兵。”
“她叫杨婉。她去得很早,如今已没什么人记得她,我也记不清。只知道她生前喜欢听戏,旁的一概不知。”
江雪蓑柔声问:“怎么葬在这里呢?”
侯琮看着那块无字碑,似笑非笑:“因为她不喜欢侯家,也不喜欢杨家。”
“她说做了一辈子的杨家女、侯太太,希望死后能得一个清净。据说我小时候她曾带我路过此地,她喜欢这里的风景,死前提了几次想被葬在双鸳溪。”
侯琮说够了,在这个戏女边上,她总能寻到平静。
“雪蓑,为我们唱一曲吧。”
*
斜阳西下,黄昏时,江雪蓑方回了梨春班。
回到厢房,一口气还没松下,就见那小小圆几周围或站或坐了两三个学生。
她有些警惕:“你们怎么来了?”
“别紧张。”那个眼镜格外厚的学生说,“想问你些事。”
江雪蓑忙关好门窗,问:“什么事?你们这么多人来这儿,难道没有被发现?”
“侯琮今日带你去了哪里?”
江雪蓑一噎,她掩下心中复杂,答道:“刚想给你们递话,知道侯太太的墓在哪儿了。”
“南山北,双鸳溪。”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兀自拿起来喝了才继续,“沿着溪边青石路向里走,穿过树林有一草地,草地上那座无字荒坟便是了。”
坐着的学生看她一眼:“多谢。”
他旋即起身,就要出门,却被她唤住。
“你们明日究竟要做什么?”
他脚步一顿:“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事成之后,我们不会亏待你。”
江雪蓑重重将茶杯一放。
她从来笑脸迎人,如今却难得阴沉了脸:“我难道是为了你们的不亏待才去的将军府?”
“怎么?要用我时我是同道,不用时就还当我是个‘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戏子?”
她冷笑一声:“将军府都没你们这么瞧不起人!”
学生这回正视了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话。”
他们好像是终于开始接受她,解释道:“这是纪律,是为你好。你不知道才安全。”
他们走前又有点高兴,说:“等将军府的事彻底结束,带你去见上面,你也是同道中人啦。”
江雪蓑送走了他们,她觉得自己该高兴,面上却没有一丝喜色。
她的目光最终落到了侯琮留下的那把桃花扇上,想:下次见面还是应该将这扇子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