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大地是黑色的，天空昏黄。

    这里本是江边，滚滚江水如今像地狱的冥河。

    侯琮喘着气，靠在战壕后。

    没有机会思考，也没人愿意思考。她是士兵，不是大帐里指点江山的将军。

    她的使命是杀/人。

    近处传来爆炸声，溅开的黄土蒙住了她双眼。有人滚了过来，侯琮迅速架枪。

    赶忙擦了一把脸，望去，是她队里的一名小兵。

    那人二十岁，没有名字，姓章。

    他躺在地上，右胳膊处空空荡荡。

    战壕外，枪火纷飞，尘土四溅。

    侯琮一咬牙，将枪背在背后，半个身子探出了战壕，抓住他的脚将人拖了进来。

    血很快在他身下汇成小溪顺着蜿蜒战壕流下。

    侯琮弯着腰，冷静地替人绑住伤口。可血还是不停，地上的人止不住地抽搐。

    这样的事这几周来侯琮见得多了。

    她忘记了自己曾是个医生，新的本能只知道听从号令，计算伤亡。

    又有号令传来：冲锋。

    碎/尸堆里爬出一个又一个不知生死的士兵，侯琮也在其中。

    她一脚踏进了血泊里，地上的尸体被她抛在脑后，一如她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

    什么邮轮、什么大学时的讲堂、将军府的歌舞厅，甚至是梨春班的厢房都成了褪色的老相片。

    原来人如此脆弱，只需短短几周就可以彻底抹杀一个人同世界的链接。

    长日过去，侯琮和她手下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上弹坑里白烟袅袅，后勤还在往里丢尸体。

    侯琮就着劣酒，在啃干粮。邻座递给她一碗肉汤，她三两口吞下。

    这是一日里难得的安静。

    侯琮抬头望黑天，远处隐隐约约闪着星光。

    夏夜里，江风是唯一的凉爽。她顺势向后躺倒，摘下军帽，任由乱糟糟的头发散在泥地上。

    小队里剩下的五人零零散散在她周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士兵的信任来得很快。他们对侯琮全然不再有一开始的不服气，俨然已是一家人。

    他们大多都不曾受过什么教育，出生底层。是侯琮从前的生活里看不见的那种人。她们之间实在无话可讲。

    只是但凡大家见证过互相失去人形的样子，就很难不生出信任来。且无需言语，这种麻木无望的体验也只被她们共享。

    侯琮半闭着眼，尝试哼起小调。

    哼的正是：

    【长湖落日气苍茫，黄鹤楼高望故乡。】

    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江雪蓑。

    江雪蓑像是一个代表着她过去真实生活的符号。可符号在此时只能被高悬心头，不能靠近。

    从前是爱还是欲说不清，如今只害怕这两种情感都已离自己而去。只好将人化作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好符号，小心封存在心底。就像是对待一瓶太好的酒，每晚只敢抿上一小口，绝不贪杯。

    侯琮只哼一句便不继续了，专心看星星。天空离地面很近，近得星星好像要向地面坠来。

    “东洋军！”

    有哨兵大喊：“是东洋军！敌袭！敌袭！”

    说话的人不说话了，侯琮一下从地上翻身起来，重新戴上军帽。

    原来不是天上的星星向她们坠来，是东洋军的飞行机。她快速整理好装备，点好自己手下的人，道：“走。”

    整个军营都活了过来，这不是南北之争，这是外敌来袭。

    侯琮带着她的小队径直往侯将军处去。

    侯将军处，一众将官齐聚，闹哄哄。

    江对面是北军，头顶盘旋着东洋人。眼下情形无比严峻，有人道出最差的可能——

    “东洋人与北军，不会是一伙的吧？”

    侯琮在最下首，闻言抬头去看侯将军。他的脸上一片阴霾，声音却依然有力。

    “你、还有你。”他一指下首两个将官，“带两队人分头渡江。”

    “小蒋暗中观察北军和东洋人的动向，看他们是否有勾结；老吴去同北军的人谈休战。”

    下边顿时一阵吵闹。在座的诸位谁人不与北边有血仇国恨？叫他们休战，几个副官当下就面有不忿。

    侯将军重重拍案：“行了！这是军营！”

    他在军中积威甚盛，众人都安静下来听他讲。

    “北军不是东西，占了北平还妄想南下，此恨不可忘，此仇不可不报！”

    当下就有人附和：“不错！我们岂能向他们低头！”

    “可东洋人是外敌，外敌当前，当务之急是什么？”侯将军看向最下首。

    侯琮上前一步，抬头：“歼外敌。”

    众人看向她，她请命：“我去接应蒋、吴两位军官。”

    两队人马暗中出行，侯琮带队驻扎江边。前线在一派紧张中陷入诡异的沉寂。

    可惜沉寂没有持续太久，侯将军没有等来蒋吴二位军官回营，先到来的是东洋飞行机投下的炮火。

    江雪蓑被陈琳一行人带来前线时，听见的第一个消息便是侯将军中弹。

    时年新国三十年，天下勉强太平三十年后，战火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