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前线的天都格外昏黄,江雪蓑回头问陈琳:“到了么?”
陈琳正在看地图,闻言也抬头向外看:“快了。”她提高了声音对前面驾驶座喊道:“小李,还要多久?”
机车轰隆的引擎声里,小李的声音摇摇晃晃:“快了!再半个时辰就到!”
“要你做的,你都记住了吗?”
江雪蓑点头:“你放心。”
陈琳不是很放心。
她顶着争议几乎是强行带人来的前线,不仅仅是对情况紧急的判断,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陈琳看着对面:“那你再重复一遍。”
江雪蓑有些无奈,但还是照做了。
“我以侯家军的军备图为条件,说服侯家军正式同北军与我们签订休战协议。”
“协议内容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雪蓑顿了顿,迟疑问道,“真有这么简单吗?”
“当然没有。”
陈琳不同与他人,并不把她当做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她堪称耐心地解释:“你偷来的军备图有用,但图只是一小部分,并不完整。”
“这不过是送给侯琮的台阶。侯家军与北军积怨颇深,侯将军又倒下了,没有点像样的借口,恐怕侯琮压不住底下的人。”
江雪蓑并不笨,她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很快发现一个矛盾:“那怎么派我去呢?”
前段时间她与侯琮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她带着军备图入营,不是明摆着说这泄漏是从侯琮处流出的吗?
陈琳赞许地看她一眼。
“你想的不错。可能来的人里,我父亲叛出南军的消息已然传出,我不便露面。其他人恐怕也见不到她,便只有你了。”
“至于旁的,便要看你自己了。”
江雪蓑听明白了,这是说不管是找借口也好、演戏也好,总之要蒙混过关。她明面上只能是梨春班的小戏女,不能同这些事有关。
身逢乱世,梨春班里扮香君的日子竟也一去不复返了。江雪蓑握紧手里一个小木盒,柳叶眉似蹙非蹙,不知在想什么。
可陈琳与乱世不会给她伤春悲秋的机会,车一个急刹,陈琳道:“到了。”
江雪蓑堪堪稳住身形,车门就被拉开。
“前边就是他们后勤营地,我们不便再往前。”陈琳坐在车里,沉声道:“一会儿会有一辆后勤车,司机是我家旧人,他会带你进营。”
江雪蓑一脚踏上了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一时竟觉得土地有些烫脚。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陈琳向她脱帽致礼:“一路顺风。”
她一个人拎着一个小皮箱站在路边等车。隐约想起幼时被父亲放在戏班门口,好像也是一样,风沙糊眼,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很快一辆车停在她面前,江雪蓑在沉默里上车。司机也一样沉默,只是离前线越近便也离安静越远。
江雪蓑幼年颠沛流离,可被卖入梨春班后虽苦,但也是和平的。秣陵是统领府治下,一众大将驻守,她听着车窗外的低沉噪音,止不住心慌。
从前听人叫侯琮少将军时还不觉,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什么叫上战场。可侯琮、她本只是个留洋学生,也不像戏文里写的那些少将军从小随父出征……
江雪蓑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想:她可是个连睡裙都要喷古龙水的人。
窗外一晃,很快定下。江雪蓑只好压下万千思绪,开门下车。
此处是军队后勤,来往也有些普通民用车。她混在其中,直到被关卡上盘查的军官拦下。
“来做什么的?”
江雪蓑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去护士站。”
军官狐疑地看她:“包拿出来。”
军官拿了包,翻找出一个木盒,三两下打开,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却原来只是一把折扇。他顿时面露嫌弃,态度便差起来,招了招手:“过来搜身,外衣脱了。”
江雪蓑后退一步:“我是护士、是女学生,要搜也是护士站的人来搜。”
“废话什么!”军官骂骂咧咧,一步上前扯过了她,“叫你搜你就搜,知道这是哪儿吗!”
一只沾着血的手拦住了他:“我来。”
江雪蓑趁机挣脱,半遮面的头巾要掉不掉,她连忙抓紧,再抬头望去,一时失语。
来人是个青年。一身风沙,军靴上满是泥污,军服上有许多洗不去的血点。头发更是乱糟糟地塞在军帽下,一双桃花眼里只有戾气与疲倦共存,却在看见她时尽数化成了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
军官早在被拦下时就老实认了错,此时像个缩着头的鹌鹑。
侯琮眼里的讶异一闪而过,她的眉最近总是紧紧锁着,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看着面前的人:“你……”
江雪蓑渐渐回过神来,身体比脑袋清醒得更快,上前两步抓住军服的一角:“侯小姐,前线物资不足,她们叫我来给将军送药。”
她看着侯琮皱起的眉,又加了一句:“特效药,很有用的。”
这话一说出去,先是沉寂一会儿,很快听见一声轻笑。侯琮先伸出右手,一顿,又换成干净一些的左手,握住了她:“跟我来。”
一路穿过关卡、护士站、锅灶处等等,侯琮的手骨节愈发分明,却还同从前一样温暖有力。
只是她的身上不再是春夜里的古龙水香气,散发出一股堪称刺鼻的硝烟味。江雪蓑细细打量着她的背影——腰更劲瘦,背更挺拔。侯少将军像是一把刚出炉的宝剑,滚烫、粗糙、脆弱,遍体通红。
江雪蓑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到了。”
侯琮回头:“进来吧。”
这是一个简易的军帐,里面胡乱散着许多绷带衣物。侯琮站在其中,理智告诉她应该松手,手却越握越紧。正天人交战时,对方却主动松开了手。
还没等侯琮反应过来,她已陷入一个无比温柔的地方。侯琮被人强硬地抱住,不得不弯下腰去。
这分明是个十分变扭的姿势,她却觉得无比安心。梦幻如泡影的符号下凡,带着和煦春日的回忆将她包围。
侯琮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回抱住了江雪蓑。
夏末,手下传来的温度再一次向她确认: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