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元自属闲人

    半夜,小丫头们都早早睡了。

    朱镜湖点起人手,叫紫藤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穿紫藤的衣服。三人摸到西角门,果然没人巡夜,一路上顺利地超乎想象。

    朱镜湖心中惊诧,不怪朱家即将倾覆,各人已经着急奔各人的前程去了。

    方到角门,朱镜湖打发绝艺去望风,自己跟在紫藤后头,果有个高大而虎头虎脑的男子在角门候着。一见紫藤,便喜道:“‘待月角门里,迎风户半开’,镜湖妹妹,闻名不如见面,小可乃马寄傲是也。”

    朱镜湖心中在呐喊:银子,有啦!亏得马寄傲从《莺莺传》里改了诗,还改得格律全非、佶屈聱牙。况且此人果真不认识自己,不足为虑。

    紫藤有着镜湖的各种预案排演,心中有词,于是从容笑道:“我倒是得说见面不如闻名。平日素闻马公子大才,才子岂能无貌?”

    马寄傲旁边的小厮抢话道:“诶诶,人不可貌相!”

    紫藤说:“好啦,是我不对。我知道公子对我一往情深,不知此情从何处而起。”

    马寄傲憨笑道:“镜湖妹妹,你家中长辈通晓天地物理,你也顶顶厉害呢!你大哥问你的那道算数题,原是我不会,求他帮忙演算的。没想到他不如你厉害,还得是靠你才解得开题。”

    紫藤心中大惊,数理运算,她?

    她懂些诗词歌赋,正如绝艺懂些哲理文章,但这算术、天体、水利这些学问只有镜湖明白。

    好在马寄傲滔滔不绝地说着:“‘勾三股四弦五’,世人皆知。而勾股与三角乃至六方割补之理,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镜湖妹妹你所知所通。镜湖真英豪也,寄傲心向往之。我盼望以后能以妻为师,以致算数之大道!”

    紫藤说:“是吗?可纵使西王有意……神女有情,但有……”

    马寄傲激动道:“只等妹妹这一句话,剩下的事,你等我,我自能解决。”

    紫藤叹道:“天下之事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马寄傲着急掏出银票,道:“妹妹纵使不信我,拿了这个去,也能安几分心。”

    紫藤惊喜,按照朱镜湖教的推辞了两下。不料马寄傲真是个实心眼,“镜湖妹妹”说不要就真喜笑颜开地收着,旁边的小厮急的吹胡子瞪眼也无济于事。

    朱镜湖说:“我家小姐有东西要送给你,且稍待片刻。”说着,便扯紫藤走,留着绝艺和马寄傲互相瞪眼。自己去旁边的小亭中,那里恰曾做过诗,有墨水砚台。镜湖于是叫紫藤将灯笼靠近,自己掏出随身带的纸笔,把自己对勾股与三角的心得密密写着。

    紫藤轻声问道:“小姐,能成吗?这和我们之前说的不一样。”

    镜湖说:“我之前说咱俩最后换人。是我想着前两年有人闹巫蛊之事,他赶着人来救场,远远见着了我一面,再要不便是我大哥偶然胡说一类的,叫他得了个名字和一个飘飘渺渺的影子就闹得茶饭不思。所以要最后咱俩换人,说‘连人都能认错便剖白心迹’以羞辱他。现在看来倒是不必。”

    紫藤呆呆道:“小姐,你对他怎么看?是和他对你的心意一样吗?”

    朱镜湖笑道:“他倒是个实诚人,可惜我和他没有缘分。你刚才把‘襄王有意’都念错啦,又一次证明了我和他命数不合。况且,如果我真有这方面的意思,今晚见他的祖母便不会是这个做派态度。”朱镜湖说这话时,她心摇神驰,穷极她这一生,除掉母亲,她的眼泪只有为绝艺流过。未来,恐怕大抵还会如此。绝艺,绝艺如君天下少,她这个名字真是起的妙。

    当年,绝艺和她被“义母”“流放”到了更偏远的渔村,基本都靠绝艺百般支撑,左引良种,右与那些狗商贩打哑谜,才把日子热热闹闹地过了下去。绝艺这么个人,和她待在一块,总感觉心潮澎湃,日子有奔头。

    她手下不停,心中告诫自己,不要总是一想起绝艺便苦涩而热烈,简直精神有毛病。写出来的东西从刚开始的齐整到忽密忽疏、那字或狂傲独立或方正拙朴,还有些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

    写毕,她在紫藤担忧的眼神中把那张纸卷了一卷,交给她,说:“你告诉姓马的,这是朱镜湖十五年的算术心得之精华,要钱才能买。”

    两人同去,朱镜湖忽然仔细叮嘱紫藤道:“这句话你不用问意思,只要记住就好,待会告诉姓马的,一个字不要差。‘镜湖元自属闲人,好在我草蛇灰线’。”

    镜湖又念了几遍,紫藤心中也默诵了几遍,她点头说记得了。

    镜湖又说:“之后他要问什么,你就低头含羞微笑,不必再回答。拿到银票,就随时可以带着我俩走。”

    再回到角门时,紫藤将这十四个字念得婉转悠扬,极具音乐之美。镜湖则不住地用眼睛瞟绝艺。绝艺笑着看她,眼睛里说她明白啦,小姐今日批我为“闲人”有这等深意。镜湖则内心得意道:现在若此也就罢了……自逃亡起,你便不再有一刻是闲人,可惜你如今还不懂!

    马寄傲也努力解读出了些意味,压抑着大乐而去。

    紫藤在前面走着,摩梭着银票,兴奋不已道:“四奶奶天天拖欠银子,现在我们终于有钱啦!”

    朱镜湖心中黯淡,果然,这个家,下面赌钱,上面放鹰。月银不怪嫂子,实在是腾挪不开,悄悄搬自己的陪嫁,老祖母的体己去当铺。有人闹起来,祖母也只能叹一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紫藤这个家伙重情重义,也不知道上辈子沦落到了何处。这次一定要和她一起走。

    绝艺则道:“我问了姓马的,他买通了守门的去吃酒。我们要走,也只用这样,避开你的长辈便是了。”

    朱镜湖低声说:“你想哪日动身?”

    绝艺用耳鬓厮磨的调子说:“宜早不宜迟。我明天早上去当东西、兑银票、租车和买船票,后天就走。姑娘自己有自己的事情,我只问一句,你带几个人走?”

    朱镜湖被惊了一下,问道:“何出此言?”上一世,绝艺一副要和她私奔的态度,怎么能容得下其他人,难道,绝艺也……

    绝艺坦然笑道:“我自然,自然是只想和您……”在穿过萧瑟藤蔓,经灯光和月光时明时暗的照映时,朱镜湖看到绝艺微红的脸颊。

    “但,朱家,千里搭长棚……”

    这是《红楼梦》里小红的话,绝艺的意思已经明确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经过今夜一看,朱镜湖再次确认,朱家实在是“病来如山倒”,这两年即将败亡。若不救园中人,可能再无良机。

    镜湖犹豫半晌,在绝艺真诚的目光中,说:“明天你把银票换掉。我屋子里共十六口人,除掉你我共拿二百三十两外,剩下的叫她们每人分五十五两银子。再把众人的身契拿来烧了。日后前程,乐意和我们走便同去,乐意赡养父母叫她们家去,乐意留在园子里当差的也随她们。”

    绝艺得令,绕到前面去,把银票从傻乐的紫藤手里夹了过来,跟朱镜湖说:“一千两,先验账。”

    紫藤绕来绕去,拍手笑道:“这么多,这么多钱,我从没见过。”

    朱镜湖笑道:“以前其实有,现在有,以后也还会有的。”

    紫藤笑着应答,突然说:“我听到你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啦,我乐意和你们一起走!”

    绝艺吐字快得像倒豆子:“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吗?能服水土吗?”又拉起紫藤手来看:“指甲这么漂亮,还能做粗活吗?”

    朱镜湖喝到:“别吓唬人!”

    绝艺说:“这是实话。”

    朱镜湖心里嗤笑,想:当年你何曾对我说过“实话”?紫藤哭道:“你(绝艺)不收留我,姑娘会收留。况且我真没地方去,我爹会把我再卖掉一次的。你们要抛下我去了,我得当姑子,配阴婚,也好过被我爹随随便便卖了。”

    绝艺低低说:“抱歉……我们同去顺德,路途不远。”

    吹灭油灯,屋里面黑漆漆的,只剩下一点点月光,紫藤胡乱歇下了。朱镜湖拉住绝艺说:“你现在要睡吗?我想和你下棋。”

    绝艺说:“好,我们明晚再好好睡。”

    朱镜湖又捻掉了根灯芯,点上灯,拿出黑白子。绝艺说:“小姐执黑吧,想要我让几个子就摆几个。”

    朱镜湖在天元、左上及右下星位各自摆上一个子,说:“够用了。”

    绝艺于是执白开始杀,还如当年一样莽撞而有声有色地走着。朱镜湖曾经评价十五岁的绝艺之棋,道是:“每一步都力求有力,缺雄浑之态而富刚猛之势,时出有用之愚型。”当年的绝艺笑道:“小姐的意思是,我有时下的像放响屁,总能恶心到对手。”朱镜湖白她道:“胡说!”

    朱镜湖后悔今天下午由着一口气灌绝艺吃茶,若非如此,还需现在频繁试探?若绝艺果真和她一般,重新活了一世,她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绝艺欢呼着,一口气提了十八个子,得意道:“我要赢了。”

    朱镜湖看着白龙上挂着的几个可怜的黑条条,咬牙道:“未必。”

    绝艺说:“小姐的心乱了,这样胜不过我的。”

    朱镜湖又勉强下了几步,看着黑棋愈发凄惨,于是把棋子一推,认输了。她笑道:“还是因为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才能。我刚教你时,得让你三个;也就下了一个月,你得让我四个。”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两个人都不喜欢“观棋不语”的老话,只要绝艺在对面演起戏来,左皱眉右挠头;配合着一堆奇奇怪怪的招数,总能把她搞乱。输的多了,她叫人把绝艺堵上嘴捆在隔壁屋,两人隔空下,紫藤两头跑来替绝艺出招,朱镜湖终于险胜。

    绝艺收着棋子,道:“你的心常常乱,又容易拘泥于定式,所以……”

    不待绝艺继续说,朱镜湖便越过棋盘抱住了她。绝艺能感觉到对面的轻微的颤抖。

    “绝艺。”绝艺听到镜湖叫自己。

    “绝艺……”

    “绝艺,不要随随便便就丢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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