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同志醒过来时,阳光正透过枝叶间大小不等的空隙射进来,有一种过度曝光的味道。
房里无人,大块的光色在窗帘上颤栗着,她那双拖鞋仍然乖乖蹲在地毯上。
雪迟觉得嗓子刀剜似的疼,见床头放了一个青釉冰裂纹龙柄杯,她拿起一饮而尽。
里面貌似是刚榨的百香果,混了菠萝原汁调的,酸酸甜甜带点凉,味道可口。
雪迟刚吁一口气,远处又有一股苦苦的中药味,从厨房里漫出来,钻进雪同志的的鼻子里。
她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这种预感从黎衍端着一碗黑色液体进房间后达到顶峰。
男人伸手,轻轻按她前额一下,道:“恩,没发烧。已经请假两天了,好好休息。”
他倒是想给她批一周假期,但女孩很看重她的课程,落下课之后也不好补。
少女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
“有糖吗。”
看这架势不喝不行,她只好曲线救国。
“有的。”
雪迟皱着眉头喝完了中药,喉舌都给郁结住了。她咳了一声,连忙灌下温水,抱膝嚼着山楂片。
苟全性命于苦药,不求闻达于世人。
旁边还有一碗燕窝。
“要我喂你吗?”黎衍笑笑。
“咳,不必。”
她自己有手,老老实实地喝完了。
昨日在医院里,他让医生顺便给她做了一个全身体检。一套检查下来,少女体温适中,精神却欠旺,加之体型太薄,容易经血不调,得花功夫好好休养休养。
黎衍担心她害营养不足的病,便打算每天一餐以后,服用燕窝聊作滋补。再有空时,便拿红枣、桂圆、核桃煮熬成一锅,日常时喝一盅。
服药告一段落,男人摩挲一下手指,开始发问:
“你有认出他们的面貌?”
“没有……但他们的目的不是置我于死地。”雪迟沉思,“车上只有那个小伙子,他打电话时提到了一个大厦建设计划……”
她昏迷得太早,不过正好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
男人飞快想了一下,冷笑道:
“是了,是大哥那边的仇家。”
商业价值高、正在修建、主负责方又得和黎家有关系——线索直指将于今年底完工的云顶大厦,负责人是黎家长子——黎川。
大厦建在最繁华的怀海商业区,少不得抢了其他家的蛋糕。若黎家得利最多,他人处自然就少人光顾。
他们大概是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他们以为,把雪迟放在黎衍处是黎川重视她的意思,觉得抓住了把柄,就找到了雪迟头上;但摸不清黎衍的态度,又不敢做狠,小捅一刀以下马威。
总体而言,绑匪不是凶猛的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而雪同志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黎先生只提了一句,她便明白了一切。
雪迟的声调并不激动,只是平铺直叙:“也许我不适合住在这里……”
她很认真。这才是第一次,以后的问题会更多,一拨接一拨,有血缘的尚且嫌弃,更何况他们前两日才素昧平生?
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开始。
还没讲完,她的聪明脑袋就挨了一敲。
“我是很讨厌麻烦的人。”黎衍叹气,“但你?还不至于麻烦到让我抓耳挠腮。”
“但我并不能为您做些什么。”
雪迟垂下眼睛,视线落在自己苍白的手指上。
有人关心她,在她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这种新颖的状态不是不能存在,只是她更相信利益永恒。
有手有脚,没有理由靠别人,如要靠了别人,也必须付出代价,至于是什么,难说,但不外乎是自由。
有来有往才能维系双方关系,绝不能一味接受或奉献。她不能接受有人「无条件」对她好。
“谢谢雪小姐的周全考虑,但我目前不需要。若有一天我需要,我会告诉你,好吗?”
黎衍面不改色地自我夸赞,“但应该不会有这一天了,毕竟我很厉害。”
雪迟:“……”
懒得吐槽。
不把她放在弱者的地位,亦不是单纯的同情——他没那么多大爱,不在乎的人死在路边他只会直直走过。
收养她可以说是「一时兴起」,原是为了打发那偶尔生出来的空闲。明明想的是半心半意地应付就够,但对她,他不知不觉地就越是上心。
黎衍一边同身旁的少女讲话,一边观察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
「举头已觉千山绿」。
少女活动活动肩膀觉得没事,不想躺着,索性便到客厅漫游去。
很恬静的午后,没有门铃,没有电话铃,她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窗帘被风揉搓得格外柔软。再外边,栽着一棵木兰树,仿佛熏香了整片房间。
太阳的光斑落在地上,远远近近,形成一串亮晶晶的斑点。微亮的小灯悬挂在走廊转角,她拐个弯,停在一扇房门前。
门半开,仿佛等待着她的光临。
她走上前,刚敲了一次门,沉稳的男声便应道:
“请进。”
她一步步踏进去。
阳光穿过百叶窗,仿佛琴弦。地毯松软似卡拉库尔羊毛的积雪。
办公桌搁在最右边,上头搁着一个银盘,里面盛着一串琥珀手持、一把沉甸甸的金质小刀。层层叠叠的文件、信函和发票都整齐堆着,风翻得一沓一沓的纸张沙沙直响。还有一只玻璃柜子,里面放满了古籍、木刻、等物。
黎衍坐在红棕睡椅上,托着下巴,慵懒地看向她。他身边有一小罐点起来的香薰烛火,窗外吹进来的轻风使它闪烁不定。
“过来。”
早晨,他在公司那边工作。下午一般也有活动,如不时和商业伙伴吃一顿饭,有时紧急开会,再不济一个人逛逛美术馆——不过里面的风景画色调总像大盘菠菜。
天气热的时候,他若在家,他习惯于拒绝一切工作事宜,一个人在书房里停好几个钟头。
这里非常宁静,可以听见窗外鸟鸣,亦可走神盯着天花板落下来的阳光,都能使他沉浸在一种精神的快适。
少女环视一周,道:“黎先生,我坐哪?”
她还是没改回对他的称呼。不着急,慢慢改。
“来我身边。”
待少女走到他旁边,他起身,示意让她坐下。
“抱歉,我的书房一般不招待外人。”
今日却不知怎么,很想邀请她进来瞧一瞧。
少女坐下,那触感像是轻柔的天鹅绒。
男人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那边。”
少女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整座花园和长长的草坪尽收眼底。
草坪上立着一尊长着翅膀的石狮,处处隆起一个个高矮不等的花坛。向日葵挺立着,紫的白的绣球开在一起如一尾尾热带鱼,再远处还有一片小湖,露出好些睡莲。
黎衍笑一笑:“魏风摘玫瑰去了。”
刚说着,就有人敲着窗,一把沙漠玫瑰配着些穗花牡荆塞了进来。
果真是魏风。
少女接过,嗅着,问:“您喜欢什么花呢?”
“嗯?”
很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你喜欢什么花?”
他把问题稳稳抛回来。
仿佛两个人心里都有倒计时,三、二、一——
“向日葵。”
异口同声。
少女惊了一下,笑道:“向日葵总能让我闻到阳光的味道。我喜欢一切金黄的东西——小王子里面的麦浪,狮子的鬃毛,还有万磅黄金。”
男人看向她,突然间又想起什么:
“中秋节将近,黎家会有一个晚宴,也许需要你随行。”
他本人对家宴无感,他早已淡漠了血缘亲情,对父母不过陌路人一般,只是客气相待。而其他的亲戚,他并不走动,更不在意。
而她不同——不去,理论上也可行;只是第一次,还是得露个面,让众人明白她的重要性,不至于落井下石。
少女不介意:“行。”
黎衍用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走,带你挑玉去。”
玉是黎家的世代象征,却不是哪个子孙都有;非得才貌双全,才称得上「芝兰玉树」。
他想给她戴一个,不为什么,只因好玉配美人。
黎先生换了一身猩血色长袍,腰带系得松松懒懒,系一块郁郁葱葱缠缠绵绵绿幽灵。他走动时,她方发觉那长袍角上滚着好些金线,泛起的墨绿花纹蓊蓊郁郁。
挪动鎏金龙纹座钟,有一个暗室门。两人步入暗道,四周寂沉沉,几十支长明蜡烛照得人脸黄黄的。一阵说不出的酸呛进了雪迟的鼻腔里。鼻炎患者痛楚之一:玩不了考古。
男人的手虚虚护着她,直至尽头。只这么两盏胡人形铜吊灯晃在黑暗里。
无数玉石温温湿湿地躺在大红蟒缎经袱子里,雪迟一眼扫过去,掂起一块蓝萤石环。
她虽不得母亲疼爱,但该有的各式教育从没落下,没少看古玉。
这枚很是老熟——大约两千年的光气,且一个西周黄萤石竹节,一个战国就红玛瑙碟珠,汉左右古董老黄金珠和隔片,甩猪是战国扁长的龟背形小猪。
“就它了。”
“好。”
黎衍略倾身,下巴差一点就可以搁在她头顶。为她戴上,她先是感到颈上猛一阵沁凉,又闻得他衣角带些寒涩的木叶味。
下意识低头,见他手上那扳指,籽料白玉或黄玉,熟美栗子黄,重沁部分深褐枣红,浮雕游丝阴刻,上下四龙盘踞。
“也是古物?”
男人轻笑:“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前阵子掘尸盗骨翻出来的。”
雪迟:……这坏。
正腹诽,又听对方讲:“好好保存。”
雪迟抬头:“我尽量。毕竟得到又失去,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
男人的袍角卷起来,窸窸窣窣,像那荷叶初枯,擦得船嗤嗤响。
“自来无一物,何来得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