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此日,楚天千里清秋。
一众车早已停在黎家大门前,各界人士欢笑盈盈地结伴而入。新绿幢幢,门口的铜像和石像经雨洗过闪闪发亮。侍者们左臂横在胸口,右手戴着一只白手套,彬彬有礼道:
“欢迎光临。”
黎衍的车一出现,便明里暗里吸引了不少目光。作为黎家次子,他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作为商业奇才,一切机遇倾倒于他,他是三天两头上新闻的人物。
不过他很少在私人场合露面,想是不喜欢热闹,旁人想见一眼也难得,神秘感十足。
下了车,男人却不动。他穿着一袭绸衬衫,戴着半边金丝眼镜,站在那里。
众人全带着一种神秘惊奇的神情,看着他微微倾身,右手掌向上。他在等一个人,更像在构建一个契约。
几秒后,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男人自然握住,牵出一个少女。
少女的短发自然垂落,一件首饰没有戴。她那一身纯白长裙在她膝盖处涨起,好像粼粼的波浪。
再定睛一看,裙上绣上许多银莲花,流转间,乱云千叠雪。
据后来的人描述:「眸似玻璃万顷浸冰壶,心似月照平沙夏夜霜。」
天色已晚,月亮刚升出来。
雪迟欣欣快快,步上台级。喷泉亮晶晶地喷在草坪之间,不断在潺湲作响,一地灰灰白白的鸽子在草坪上“聚会”。
她的裙摆随着步伐摇曳,黎先生觉得她像一朵云。
刚进门,同时好些公子小姐过来向她献好,说着万千亲热的话。
“雪妹妹,欢迎欢迎!”
“雪妹妹,我是……”
黎衍右手压一下,年纪小的赶紧噤声了。对这位黎先生,他们一向有些怕。
“让一下。”
两人来到大厅。雪迟没见过,却不怯,兴致勃勃地环视一圈。
高灯璀璨,亮晶晶的花大理石的高墙,挂着野花捧的暗蓝缎子。
有人弹钢琴,不间断地琮琤声起。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响起好些喝彩的声音,一阵一阵香风周流在步伐之上。
一座大钟立在过廊尽头,滴答滴答响着。两位乐师在中央拉小提琴,把一个低音拉得极细极长。
餐厅处,两排食桌拥着小点心碟,上面兜着些玻璃罩。黑麦威士忌、波尔多冰葡萄酒、各色果汁……细玻璃杯的乳白色调仿佛含有一种诱人的甘美。
少女停住了,小声问:
“我可以在这里呆一会儿么?”
她还没吃饭呢。当然,是她自己不爱吃米饭。
黎衍垂下眼皮:“嗯。”
“我去二楼问个候,一会儿回来。”
雪同志马上眉开眼笑,挥挥手让他走掉了,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样子。
黎衍:“……”
小没良心的。
他捻了一下手指,才发觉这一路上,竟是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刚才她松了手,那手指在他手心留下了一丝残留的温度。
雪迟咽了两块抹茶蛋糕,又倒了一杯冰摩卡润了润喉咙。她喝得心满意足,可惜没有可乐。
为了迎合中秋,桌上也摆了不少月饼。她尝了一个,皮薄馅厚,举世无双。
不少人在跳舞,长裙飘飘,燕尾摆动,音乐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有个没有舞伴的男青年偷偷向女孩子们飞眼,看到她,连忙远距离送个香吻。
雪迟:“……”
无视。
她不凑热闹,但无奈有人要自动上门,要找她的热闹。
一个女子坐在她身边,棕色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发卷,一直垂到腰间。
她手腕上戴着好些翡翠镯子,纤纤的手指,手指尖梢往上翘着,和主人一个脾性,神气骄傲像一只孔雀。
“你叫雪迟,对吧?”女子笑一笑,声音柔柔,却难掩其中的恶意:
“穿得有点简单了啊,是看不起黎家么?”
姐们你没事吧?一来就给她扣上一个大帽子。
雪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答道:“黎家即我家。我在家里,不必讨好谁,自然穿得舒服。”
余安被噎了一下。
少女说的话没什么攻击性,只是简单陈述。她却感觉那是一支含沙射影的暗箭,直刺自己的心窝。
五分钟前,她和姐妹们闲聊,就聊到了这位风头正盛的雪小姐——虽然雪迟本人并不知情。
这类聚会,无非是将他人一些绿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捡出来,无限地挑刺。
“听说是黎先生亲自领她回去的……”
那少女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她何德何能入得对方青眼?
听少女的家世实在可怜,他们本以为她手足无措,到底是小家子出来的。
却不想少女做事走路都很利落,一身凛然之气;还有人看得真切,男人踏进来时,怕少女走丢,还时不时将她的手紧握一下。
这陡然而起的亲密,却不会使人产生半点非分之想。不是禁锢,是尊重。
“我才不把她放在眼里呢!”余安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的谈话,“难道我会比不上她?”
对方有点发窘,可面上并不流露。那点姐妹情谊,不过如此。
余安心里堵着气,快步朝少女的方向走去,就有了刚才那么一幕。
但她不得不承认,少女虽然不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个,却是浮光掠影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沉」,越瞧她越有静气,反而更易挪不开目光。
余安懒得再装,脸上带着一种忿恨的表情:“你混进来了又如何?到底不是金枝玉叶。”
雪迟站起身,反把对方吓一跳。
“你要干什么……恼羞成怒了?”
雪迟从来惯着自己,凡事都按照自己的心情来,自然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何苦跟假惺惺的跟对方做表面功夫?说到底,吾沉子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
她一字一句道:“这位小姐,你是金枝玉叶,一星半点;而我是整棵摇钱树。”
余安咬住她的嘴唇,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全身的劲都泄了似的,只得气鼓鼓地走了。
这边,黎衍踱过一群人又一群人,上了二楼会客厅。两边各排三把座椅,一张张人脸都从灯的氤氲里浮起来。那群老成持重的人物向他投来目光,各有心思。
以及,大哥没在场。他也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大抵觉着大家庭的气氛不舒展,与其压抑着过一阵子,不如随新娶的妻子去度一个月的蜜月。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半靠在靠背椅上,背后是浅红天鹅绒的大窗帘。他鬓角已见白,两颊虽说萎了,精气神还算硬朗。他正吸着纸烟,脸上起了一层云。
他半合住眼皮:“来了。”
黎家现任掌权人,黎景庆。
众人拿起酒杯向老爷子致敬,有的欠欠身子,有的一躬几乎到地,而黎衍仅仅把脸一低,就算行过礼了。
黎衍依次问过诸位长辈平安,落座在黎景庆的右首,平起平坐。落在别人眼里是明晃晃的夺权,黎景庆闭上眼假寐,当作没看见。
黎家共有二子,黎川作为长子备受重视,但这份重视又是有威仪的,得到的是加倍的严苛与高要求;而黎景庆对黎衍采取的是放养制,直白来说是逐出权力中心,并不指望有何造就。
在外人眼里,亦常常忽略有这么个孩子。不过黎衍对读书一直权且当个消遣,不觉得有什么。众人却不想他长大后成就更高,拴不住了。
黎老爷子身边门客众多,从天文地理到中医脉理,一落座总是滔滔不绝。再多的,不过是嘘寒问暖,打点人情。
黎衍不太说话,慢慢地喝茶,筷子也没怎么动。他挑得细,盐放多放少、得剥壳的虾、鱼里有针尖一点骨刺,都嫌麻烦不吃。
“小黎啊,你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好像蛮漂亮的?”有个老头意味不明地喝了一口酒,“养她一时,可养不得一世,黎先生真是大善人呢。”
黎衍勾了勾唇角:“善良是每个公民应有的美德,您说是吧二叔?”
老头儿:“……”脑里自动响起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八字。
“她是很漂亮,这是客观的。”男人顿了顿,郑重道,
“她更勇敢,聪慧,不是单单一个漂亮可以概括。二叔,皱纹深了,怎么反而肤浅了?”
那老头面皮便紫涨上来,只得嘿嘿地赔笑,却一句也还不得口。
早知道不当问的不该问!
黎家长辈、各大股东在黎衍跟前,本来就有些顾忌,见二叔都碰了钉子,之后无人敢问少女的一二分。
黎景庆听着,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黎川早前就把那少女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外人哪里知道个中深浅?
他心里清明得很——黎衍之后若要结婚,别人瞧少女绝对是个眼中钉,哪个贵女肯嫁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
没有家族联姻,黎衍的势力难免会被削弱;而若是这孩子心狠,一生不娶,那少女一生无所托寄,呆在黎家免受生计之累,说出去对黎家的名声也好听。
黎景庆还想深了一层:而那少女正值青春期,极有可能会爱上黎衍;之后若是两人在一起,对黎衍的名誉又是一个大打击。
不过黎衍生来喜怒无常,内里是绝对的淡漠与冷血,这个可能先按下不提。
黎衍只略坐了坐,觉得百般无聊的,便离开了。别人虚留几句,也不搭理。
还是回去找她吧。
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最多半个时辰,却像过了一世。
他打了一个旋,见少女已离了餐厅,肘撑在露台上,抬手闻桂花,彻骨香浓。
她背对着他,就那么一道简单的轮廓,就让他联想到「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他没有打扰她。倒是少女自己闻够了,转身来才发现他。
看到男人,她神情都有几分活跃。
可以回去了!
“黎先生,走吧。”
她走在他跟前,裙摆扬起来,似翻空白鸟时时见,是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着花。
他眼里的光也柔和下来。
“嗯。”
回去的路上,还能听到两人对话。
“所以抹茶蛋糕好吃吗?”
“入口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