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降温,阴雨连绵,湿云缕缕。雪迟拿冷水敷敷脸,冲着镜子又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到学校,用手撑着头,捱完五节课。数学老师未老先秃,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拖泥带水地慢走。
语文老师倒有趣,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你说物理?哦不,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
历史课对她一向没难度,不但不必做笔记,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听——只是看起来态度不算端正。
课间休息时,万寻呱嗒呱嗒地跑到她身边,传来一张家庭状况调查表。
“雪迟,填一下哦。”
有几人前几日都没来,漏掉了这个。
雪迟应了一声“好”,手上的钢笔顿了顿,勾选“单亲”。
底下得写监护人姓名,她笔尖垂直落到纸面,一撇就下来了,工工整整写了“黎衍”二字。
以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的生活不算愉快。这一批生意又亏了多少,上个月那笔账毁她几万块,地板拖了一遍还有头发到底谁掉的……鸡皮蒜毛,鸡飞狗跳,抱怨如艳丽的彩纸屑被她抛向半空,戳破天花板和大气层。
也算免了军训,原生家庭亲自下场,苦她心志,劳她筋骨,行拂乱她所为……
讲完生意又绕到学习——她必须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尽管如此也不得母亲的夸奖。她的喜乐不足轻重,她的成绩重如千钧。
雪迟听着,并不顶嘴,慢条斯理把排骨上的肉都吃净。
后来母亲结婚,在少女意料之中。一个离婚后明明单身独立的女人又进入第二次婚姻,与其说遇到真爱,她自己的经济水平撑不住自己的花销的可能性更大。
而家道殷厚的黎川兜得住她,刚好又有一丝半点的情意,就这么一拍即合。
不过前日是前生,今日是今生,过去了,不必再想……
万寻有事被班主任叫走,把表托付给黎行云。少年一开始叫她一声,她没听见。雪迟身子坐得直,只顾看着双手。
他在她眼前晃一下手指。她抬头看他。
她像一个繁体字从字典里飞入他眼睛。
“陈同学,在这里写一下家庭地址。”
刚才在发呆,第一笔习惯写成原先的住址,她划掉重写。
“好了,给你。”她的声音清泠泠传过来。平日里她很少抬头,黎行云如今才发现她有一双极清明的眼,潜深流静。
少年收回表格,礼貌道谢,下意识低头检查。瞧见熟悉的“黎衍”二字,心里暗暗一惊。
怎么会……她的监护人是他的叔叔?
女孩继续低头学习,并没有看他。
班委开会时她见过他,当学习委员的一个男生。姓黎,名行云。
那时听到熟悉姓氏,雪迟看他一眼又收回。人够笔直,如一管淡墨划过青纸,再无其他。
黎行云转身离开,不知怎的,心脏像打空了一个拍子。
他从开学第一天便记住她。
本校重学业,气氛却自由,每日教导主任检查完早读秩序后,其他时间可自由穿常服。
而她天天规矩穿校服,校牌挂左胸口。不爱闲谈,极少听见她言语;亦不易与人结好,让众人自动保持距离而不是寸步不离。
众人都说她清高,黎行云倒觉得她的傲是「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大大小小考试,她常名列三甲。甲是优等,亦是盔甲,她却从来云淡风轻,只因自身已严丝合缝。
他人议论她,甚至怀疑分数作假;而他见她坐于角落里的窗下,一天到晚都孵在座位上,洗手间也没去过几次。
这么下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甚至显得孱弱。
前几日她没来,又听得叔叔得了个养女,十有八九便是同一个人。黎行云不由得生出好奇心,探探其中的渊源。
放了学,他想追上她,却不想她步伐如飞。人潮依然,他眼睛一错,那少女便在一涌二涌的人流里一闪,不见了。
深秋,纷纷坠叶满长阶。
黎衍每日下午都在书房里处理公务,顺便陪少女一起读书写字。他坐在搭着洋灰皮的一张椅上,拇指上简单戴了个隐龙卷云纹扳指。
魏风采来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插入金丝铁线瓜棱玉壶春瓶。若是学闷了,雪迟便朝花猛嗅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令人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是了,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雪迟兴趣广泛,催着黎衍给她磨墨,要练字。黎衍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大的胆子,这么快就得寸进尺踩到我头上来,嗯?”
刚来的时候乖乖的,现在得到他“免死金牌”,没两天便翻墙揭瓦。
虽是口上不饶人,他袖口挽上,手指伸出来,颜色玉白,为她磨墨。旁边搁着的笔洗是烧制的铜红釉,他用惯了。雪迟拿手摸去,冰凉中尽是温润。
窗外雨丝绵绵、阴寒不散,男人又重新点了一盏温暖的橘黄色绢灯,光线更匀和温润。
少女道了谢,坐在另一侧写字。她的眼梢很长,略微上翘。目如点漆,冻云素雪。那作字只在须臾,真如江水滔滔一气呵成。雪迟把宣纸换到背面,留下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
黎衍默着,静静地喝茶。杯托是紫光檀如意雕花海棠,杯中是黑芽金骏眉,香厚轻郁。
桌上摆着的几色茶点亦很精细:糖枣、冻柿子、卤豆干、糖炒栗子,还有几块糕点。他一贯冷心冷肺,却见灯里的光晕散开成一团,像油炸麻球。
那少女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发都翘起来,仿佛一只卷毛小狗。在她跟前,他似乎从不设防。
想到以前在黎家时,他的书房里是没有壁炉的,冬天简直是天然冰箱。橘子冻了之后会有沙沙的口感,甚至可以看到冰霜;烤了之后就会散发出芸香科的气息,暖暖的。这时候他便会浓浓沏一壶红茶,看起书架深处淘出来的泛黄老书。
练书法完,雪迟突发奇想,勾勒出一只活泼泼的狐狸,头顶上顶着一片小小的枫叶。
黎衍笑笑,送予少女一枚冻石印章,翠绿铜沁。顶端雕一只狮子,半寸见方大小却鳞爪俱全,颇为精致。
“再不过来,到时候等着你的只有果壳。”
雪迟差点蹦起来,文艺滤镜不堪一击。
“来了来了。”
少女专拈甜甜的糕点吃,上面还刻了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
她是嗜甜如命的人,麻片糖、寸金糖、云片糕、酥糖……无所不爱,还喜欢吃一种抹茶糍粑,边读书边吃,甜而不腻。
“不怕牙坏?”黎衍稀奇。以她吃糖的速度,牙齿们得集体抗议吧。
雪迟振振有词:“今朝有糖今朝吃。”
黎衍伸出手,悬在半空,突然想摸摸她的脑袋。那一位由于吃得专心,疑惑地看了一眼,大方地把最后一块云片糕给他:
“黎先生,请。”
黎衍:“……”
他吃了。
意料之中的齁甜。
到了晚上,寒意更是瑟瑟。他们早早合了门,任白茫茫的流雾在外散散淡淡。
魏海嗜辣,一碗辣酱能三天吃完。以求驱散冷意,做了蛮多麻辣小龙虾。白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腾腾冒出热气。雪迟一点都吃不得辣,几乎没动刀叉。
黎衍注意到少女的僵硬姿态,心中猜中了八九分,主动地没话找话:“怎么不吃呀?可以试一试,不辣的。”
当然,仅对他自己而言不辣。
雪迟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黎先生好像非常正经,不会错……
小口咬了一块,少女梗住了,猛然咳出声,嘴唇火辣辣的。
她东张西望,赶紧倒来冰冰凉的白开水水,喝了两大口,才好些。
黎衍夹起来,也是一口,自然不会像雪迟那么不能忍,反倒极其端庄。
雪迟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
怎会如此。
黎衍这些年来性子稳重已许多,只是一颗顽心未灭。
但他有分寸,不能真惹少女生气。他拉过焉头搭脑的少女,端来青花千叶团花马蹄杯,谢罪道:
“献上龙井旧茶一杯,浇浇火气。”
雪迟没真生气,啜毕。
“你一点辣也吃不得?”男人沉思。
少女摸摸下巴:“其实吃得了,但我比较敏感,吃了容易眼泪汪汪。”
餐桌上还有其他菜,糖醋排骨口感甚酥,牛肉丸子滋味颇佳,更有一斤重左右的鲈鱼,蒸得恰到火候,片鳞状的脉络清晰可见。
吃一口,腴而不腻,细嫩爽滑,还带着醋的微酸、豉油的香。
这回轮到男人没动手。
“您怎么不吃?”雪迟疑惑。
黎衍斜着眼半笑不笑:“有腥气。”
他味觉敏感,一点腥气都吃不得;猪血、鸭血、羊血、牛血都有股铁腥气,更不吃,是个极其难伺候的主。
他唯独爱浇醋给饭菜调味,而她吃龙虾居然不要醋,被他视为咄咄怪事。
雪迟“哦”了一声。
您不吃我就不客气了。
黎衍靠她靠得近,她闻到一股冷香清到骨,还有一丝苦涩,就像药草。
细闻的话却不完全像药草般一味苦到底,而是有淡淡的古意,像绵密的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