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雪迟在教室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咝咝的。手一刻不停地写笔记,但凡停下来五分钟关节就不可屈伸。
学期开始的时候,她能雄心万丈地听完整节课;后来老师讲课效率稍低,像一张滑了线的破唱片,一句话能反复叫一万遍。她便自学教材大部分内容,有益无害。
最后一节是化学课,雪同志单手撑腮昏昏欲睡。
有些事,假如命中所有,自然不求而至;若命里没有,枉自劳神,只索罢休——化学题属于后者。
万寻在背后念念有词:
“Si,Al与NaOH溶液的反应中,NaOH它是氧化剂?这是典型的易错点!在这个反应中,省略了两个分子的水,而生成的氢气正是来源于水中,而不是NaOH,后者只是起到了一个碱性环境的作用……”
黎先生这几天出差没在家,她早上走得急,忘记吃早饭了。
少女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自己有些抽搐的胃部,继续投身题海,咬牙切齿地和化学题斗个你活我死。
黎行云坐在后排,整个人沉在椅子里,两只手深深插在大衣袋里。她头发刚刚养长,就算梳了头也会倔强地翘出两根呆毛。
按成绩,他需坐前排积极表现。不过他一向寡言少语,疏离于群体之外,班主任找他谈过几次话,也不了了之,不再管他。
少年呼出的气息清清平平,目光飞向黑板,书本考卷铺满桌面很像一回事,焦点却始终离不开她的发顶。
下了课,万寻来找她。未及得言,她泪下何翩翩。
雪迟一愣:“怎么了?”
她涕泣以告:“三十分地理选择题,我只幸存六分。”
雪迟哭笑不得。
“我可以教你大题,不过分析起岩石圈积水农作物一样会头昏脑胀。”
万寻深受打击,真个天昏地暗,日月含悲。等等,她瞅见黎行云成绩单,顿时眼里射光 ,激动得脸红心跳。
“行云同学,可不可以请教你怎么学地理?占用你课间十分钟,拜托了!”
黎行云颔首。他没有慈悲心肠,但看到上进者非常乐意帮一帮。
“选最符合题意项,结合等温线、等高线、经纬度,有图最重要是看图……”
雪迟补充:“大题分自然和人为两个角度考虑,后者常常有一条科学技术的影响。”
前有高人指点,后得天龙八部护法,万寻如猛进十全大补汤,自信猛增。
“下次周测稳了,从此咱们就是生死之交,你们说左我绝不叫右。”
雪迟笑了:“不必,人生直行才最爽快。”
她很少笑,或者说黎行云很少看到她笑。那张脸太平静,如冻成薄冰的池水。能看到一个有笑容的她,真是三世修炼。
雪迟说完,觉着自己有点低血糖,就想偷偷趴下桌子睡一会。但有一只手的速度更快,手心向上,里面躺着一块巧克力。
“嗯?”
黎行云没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意思很明显。
雪迟也不扭捏,拿了与他道谢:
“雪中送炭,谢谢啦。”
黎行云淡声道:“不客气。”
万寻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两人。
这年纪的男孩子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而黎行云看起来是个随和的人,好一个云自无心水自闲。他身形修长,待人接物都不卑不亢,令她想到「日色冷青松」。
但实话说,万寻有点怵他。此人看起来温温柔柔,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距离感。明明年纪相仿,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对对方不敢有半点冒犯。
今日是周五,雪迟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十分惬意。
上次的绑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心理后遗症,倒是结结实实把魏海两兄弟吓着了,两人变得异常谨慎小心——每日都由他们接送,少女离开视线范围是万万不能。不过今天只有魏风在,魏海随黎先生出差去了。
和魏风约定好之后在花店门口等她,雪迟推开了花店透明的玻璃门,门铃叮叮当当甚是悦耳。
这边,黎行云沉着而有力地蹬着车子,从梧桐树的浓荫底下驶过。风迎面吹来,将他的白衬衫鼓起,仿佛闪着珍珠光泽,又如同一面白色的帆。
此时,少年随意一瞥,看到了什么,猛地刹车停住了。
少女正从一家花店出来,手上的白色蝴蝶兰花束用报纸郑重地包了几层。夕阳穿过她,在她简单的校服上画下一道又一道,肩上好像跑着两三匹金色的斑马。
其实放学后,他常常能碰见她。少女有时走在离他四五米的前方,有时背对着他只有几步距离,他却很少贸然上前。
见面次数太少,由于她体弱,她在教室的座位也总是空空的。
他开始不喜欢周末。暗自希望星期五结束后第二天赫然是星期日晚上——等她重新走在黑色的路面,像厄瑞玻斯河,他们之间的距离总差十万光年。
雪迟并没有看见他,出神地望着花,时不时还对着阳光举起它,那花瓣透明,甚至可映出花蕊丝丝。
她要送给谁么?
少女过了马路,钻身上了一辆看不出牌子的车子。黎行云盯着那熟悉到绝对不会忘记的一串车牌号,与他的推理完全印证。
少年在原地停顿片刻,随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对方问候了他的近况,他答一切都好。
“以后要去叔叔家住着。”
有人在那头疑惑问道:“怎么了,这么突然……”
少年的声音像月光下的冷泉,甚是悦耳动听。
“放心,我不会给他添加负担。
他一定会欢迎我的。”
痛,剧烈的疼痛。
一个男子十分吃力地坐直身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四周一片漆黑,他的手腕让绳子勒得痛如火烧,他的背和颈项也一抽一抽地痛。
不能再这里待下去……他要出去……
他忍住疼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挨到墙边。正在他气喘吁吁时,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
钥匙插进锁孔中转动了一下,沉重的铁门慢慢开了一道缝,发出嘎嘎的响声。
他看着眼前慢慢亮起来,亮起来,浑身紧张得直打哆嗦。
从门口处,缓缓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有修长而挺直的身材,有一张光风霁月的脸,线条清晰,嘴唇很薄。
认清他的脸后,这位行走江湖的绑匪浑身颤抖,眼前发黑,胃也一下子缩紧了。
男人悠悠坐下,魏风站在一侧,低眉顺眼地禀告:“上次那批绑架雪小姐的人,已经被抓住。现在这个是头儿。”
“这位先生,我们的时间很少。所以只能谈必须谈的话,而且得简单明了。指使你绑架雪迟的背后策划人是谁?”
在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出他在勾唇微笑,这听起来看似平稳的语气却无端让人心尖发麻。
绑匪下意识地扭过头,咬紧牙关。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要是说出来,别说boss,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了!不……不能说!
他勉强支撑着,克制住心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黎先生,我只是小喽啰,再大的人物我也碰不着……”
这话半真半假。比他高一层的,他认识;boss那个级别的,他没那个福气得到赏识。
黎衍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他身边的手下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男子居高临下地坐在椅上,用皮鞋碾着那个人的手指,骨头无情断裂的声音响在夜色里。
咔嚓、咔擦、咔擦……
绑匪想惨叫,但肿胀的手指和胳膊痛得要命,使他几乎窒息,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想全身猛力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你拿刀捅了她。”
在她来的第二天,一个本来不必牵扯其中的普通少女受此残害。那时的伤痛他为她一直记得。
男人的嗓音低沉悦耳,在绑匪听起来却有股起鸡皮疙瘩的恐怖感——
“是右手,还是左手呢?”
绑匪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口憋闷得要命,死的恐怖扼紧了他的咽喉。
“不知道么?那就都别要了。”
五分钟后,绑匪连一个指头也几乎不能再动弹,手掌已经面目全非。胳膊直到肩头痛得发出阵阵痉挛,完全变得僵硬了。
“扔进来。”
男人冷冷吩咐。
一声闷响沉落在黑暗里。
绑匪艰难地转头去看,见到昔日的同伴面孔扭曲地倒在地上,血液无声而迅速地淌完。
他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心脏都几乎缩紧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再不老实交代,一定会生不如死。
“黎先生!我说……我说!”绑匪已吃足了苦头,早就崩溃了,有气无力道:“这事……和我交接的是一个女孩,她的所属集团是熙伏的子公司。”
说完后,他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脸色苍白,闭紧了双眼。
那是一个黑暗的不可测知的世界……
黎衍缓缓拧起眉。
熙伏集团背后的家族曾经游走于灰色地带,甚至更黑暗的事也不少干,一贯理念是医生卖棺材——死活都要钱。他和那个集团的前任家主交过手,一位阴险狡诈不堪信赖的男人。
后来那位家主因刺杀而身亡,家族重新洗牌,什么牛马蛇神都冒出来。如今的熙伏集团亦是有名的时尚公司和商业龙头,秩序井然,看不出以往的肮脏勾当。
黎衍一针见血地问:“集团现在的掌权者是谁?”
绑匪头儿茫然地耷拉着脑袋,这回是真的无辜:“包括高层在内,没多少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不过内部都说他智多近妖,应该蛮年轻的……”
问询结束。
“处理了。”
男人的语气冷漠而无动于衷。
绑匪的眼泪簌簌直流,想求救却被强横地拖走,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
而魏海的目光伴送着黎衍修长的背影,直至他的影子亦消失在走廊尽头,那一口迟迟不敢出的气才慢慢吐出来。
回去后,他又是那位温文尔雅干干净净的黎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