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黎衍不再说什么,默许了黎行云住下来。两个小孩将来的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从此光阴虚掷,徒长皱纹。
——当然,这并不是免费的。
男人往门框上一靠,两手抄兜:
“你搬了进来,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一样,不必太拘束。”
此乃客套话。
“谢谢叔叔。”黎行云应道。
行走自如,他也没有很拘束。
“你来了,正好可以帮帮我的忙。”男人微笑道,“也没有什么琐事,就是偶尔做点吃的。”
人家平时还要上学,他也不是奴隶主,反正拿捏少年是来日方长。
“好。”少年爽快地应下了。
“好侄子,做饭去吧。”
黎行云确实不是个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但至少目前的他可以。
嗯,可以推给别人做的事,何必自己做?黎衍立志要做甩手掌柜。
黎行云非常顺从地进了厨房。
没多久,少女尾随而至。
“我闻到好吃的了。”
黎行云做了两碟云片糕,薄薄的,白如霜雪。他并没问过少女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雪迟的喜爱。
“雪迟,试一下吧。”
少女拿起一块吃了,瞪大眼睛:
入口香软绵柔,如雪花融化。
“很好吃……”
黎行云笑笑:“如果你喜欢,我会多做。”
他以前还住在老小区时,都是自己摸索着做吃的。后来做了尊贵的黎家小少爷,已经许久没动手了。
看完全程的黎衍:……
啧。
雪迟对黎行云的好感度变高,他更不爽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心中忽然就涌上一阵烦躁,却不知怎么排解,索性出门工作去。
黎衍走得早,两位同龄人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
黎行云正在剥熟透的柿子。轻轻揭开熟柿皮,明黄的瓤入口,薄薄的涩里有一份回甘。
少女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便问:“话说,你打算送黎先生什么礼物?”
黎行云愣了一下,从自己的记忆扒拉出一段古老记录——对,黎衍的生日貌似在十二月底。
还有一个月,但他完全把这事儿忘了——当然,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少年仍然从容不迫,眼睛有如清澈的粼粼水波的闪光。
“已经准备好了。”
雪迟迫不及待:“是什么?”
“保密。”
好吧,她还想找个参考来着。
“那你知道黎先生都喜欢什么吗?”
黎行云对黎衍并不关注,只能给她提供大概的方向:“大概是古董、茶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好。”
她正要出门买礼物去,黎行云拦住她。看到对方的手机弹出天气预报界面,少女缓缓念出声:
“欸,今天晚上会有暴风雨。”
但今晚是周日,还得上晚修。
少女边收拾书包边嘀咕:
“奇怪,明明最近都还是大晴天呢。”
无边无际的雨幕降下来,针尖般闪亮的雨丝无声刺进地面。
黎宅。
内屋里没有一点声息。
老人的一条腿伸直了,动也不动躺在睡椅上,底下还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
他虽然闭着眼睛在养神,可那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他旁边搁了一只黑陶香炉,香炉里烧了檀香,烟雾缭绕向上,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底下的郑管家目光低垂,恭谨道:“老爷,小少爷已经住到黎衍那边去了。”
黎景庆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精光外露的眼。
“他没事去黎衍那里干什么?”
郑管家替他斟上一壶狮峰西湖龙井,倒入玳瑁釉虎斑纹高足杯。老人捧起茶杯,啜了两口。
“呃,少爷说是那边离学校近,还可以和叔叔叙一下旧。”郑管家小心地开口。
黎景庆铁尖的眉毛蹙在一起。
黎衍什么德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人是眼底容不得沙的,而少年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显现黎衍生父的不忠。他俩叙旧?开什么国际玩笑。
郑管家试探道:“您要想的话,我打电话让少爷明天回来?”
“不必了。”黎景庆摆手阻止道,“由着他去吧。”
虽然他对少年的先斩后奏有些恼怒,但黎景庆还是自以为猜中了黎行云的目的——现在他还是个孩子,做某些事情更易遮人眼目,何况他是那样机灵。
这些年他对黎行云格外看重,理所当然,少年以后是要站在黎景庆这一边的,心血才叫没有白费。
黎景庆睁着他那双老花的眼睛,不失讽刺地瞅着窗外的雨丝。
也许黎衍是真心接受雪迟作为家人的,但他的想法同样可以导向黎家想要的结果——黎衍养侄女的身份摆在这里,雪迟完全是一个完美的壮大黎家势力的联姻工具。
如果有一天,这个同样有一身傲气的少女“知晓”了这一点,她绝对会恨上黎衍。无论她是自行报复还是嫁人,黎衍都不会好过。
甚至不必非要等到“有一天”,现在就可以策反。山盟海誓都可以转脸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他们的感情基础还根本不牢固。
浅显的感情的每一步都可以当作棋子,都可以导致粉身碎骨的险和凶。
扪心自问,黎衍自己又有多少真心?
黎景庆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全是轻视——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爱,哪里懂得爱人呢。
老人的声音悠远、飘忽,仿佛是从一个深邃的地洞里幽幽地冒了出来:
“明天,雨会更大的。”
下了晚修,黎行云和雪迟一块儿下楼。雨很急,打在伞面上,啪啪地清脆地响。街上亮起许多车灯,在水幕中溶溶地照耀着。夜路不安全,黎衍载他们回家。早已体力不支,少女坐进车,背滑下来,如充气玩偶般慢慢漏气。
“您不忙?”
“我和员工都准时下班,今天做不完明天继续,还省电费。”
“您是总裁吗?”
“不,我是人才。”
那标准公文大部分都该是下属写的,他作为上司主要负责开拓疆土,平时只签个字开个会便可。
忙碌的碌是碌碌无为,而他不会耗在工作上——只因耐心死得其时且已故多年。
雪迟扭身,看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着,外面的晚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红绿绿,模糊一片。
车到十字路口方一个右转,五秒又一个U形大转弯。外套搭在肩上,这男人开车起来真是平稳中鸡飞狗跳。
“您买保险了吗?”
“没买。”他笑眯眯,“我死后又不能亲自去领巨额赔偿,想想就可惜,更不能便宜别人。”
其实黎衍拿捏着度,却拦不住她心里九转十八弯,真怕撞到个人隆重崩诅。
他透过镜子,看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缩在车角落,不知东西南北。多少降低了速度,毕竟她真的在担心自己会死。
黎衍好奇:“以后考不考驾照?”
她猛摇头。外头的车马都如尼加拉瓜大瀑布,风驰电掣,发出连华盛顿都听得见的巨响。
奇怪,平时黎先生没有开这么快过啊……
即使费大劲搞到驾照,她也不敢上路,上路的朋友全凭胆大包天。
男人也不在意:“无碍,以后自有一百零八个保镖轮流为你开。”
她点点头,心有余悸:“叔叔开车别分心,注意安全,红灯行绿灯停。”
黎衍:?
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一直没说话的少年懒洋洋掀起眼皮:
“还是得分一点心的。”
“后面有人跟踪。”
黎衍:我早就知道了好么?真是剃头刮脊梁——管得宽。
雪迟也是个随机应变的,她并没有回头看,而是迅速问:“多少人?目的是?”
要钱?要命?
电视里搞跟踪的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好像进了谍战片!
黎行云修长的指搭在膝盖,轻轻一敲。
“两辆车,大概十个人,目的不明。”
自从那次事故过后,魏风魏海和保镖们加强了防卫,夜间巡逻得更严。黎家本身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但最显眼的攻破点无疑是两个每天要上下学的高中生。
黎衍开着车,眼睛一直遥望着前方,他非常平静地说道:
“之后几天我会给你们请假,不要出门。”
请君入瓮,比较好抓人。再者学业重要,为了祖国花朵的未来,他说什么也得把这群人逮住,免得再生后端。
黎先生的道德感是岌岌可危但悬崖勒马的。
紧接着,男人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语眼神盯住了少年:
“如果你敢吃里扒外,当了什么间谍,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黎行云:……
虽然他没有什么要誓死追随黎衍的骑士情结,但也没必要在人家地盘上搞阴谋。他确实需要黎景庆的支持,但不可能一生都听从对方的安排。
雨太大,下车点离门口就那么点距离,少年那黑蓬蓬的头发也不免被濡湿,反而显得更加墨浓。
黎行云冲了一个澡,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少女对面。
他坐在书桌前,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高中课本,一个闹钟,一根钢笔和一沓草稿纸。
写了会作业再抬起头,那只闹钟的指针已经指到午夜十二点。
关了灯上床,黎行云闭上了眼。但或许是换了新的环境,他这两天很难入睡。
其实黎衍在车上的那通口头警告不是空穴来风——
少年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感兴趣,郑管家也曾提议去看电影,去游乐场,去做大部分年轻学生爱做的事,他只是摇头,深居简出。因为冷心冷情如乱山残雪,他无所谓站哪个阵营,更容易随时抽身。目前的他对黎衍来说并不算什么大麻烦,但一个中立人的态度总比明晃晃的敌人好。
而现在,黎行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难得有意思的人,他就会偏向这边。
进入梦乡前,他不禁想,不知雪迟现在安睡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