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黎衍正深深陷在舒适的躺椅里,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

    隔壁房间里的女孩在背诗,声音清脆,骨碌碌滚下去,无一丝渣滓。

    她比他还忙。每日放学回家后气喘如驴,吸两口气又进房间学习,真担心那脊椎会像牙签一样咔嚓断掉。

    哪怕是放假在家,也不给自己多一点闲暇,还得应付十二月底的第二次考试。

    语文么?他作文极烂。背了多少范文,真要上场时依旧忘记名言出于何人之口,次次翻来覆去都是鲁迅或者苏东坡。

    数学让他赢得天才名誉,但偏科的天才更不被看好,仿佛理应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他人射来的目光让人生也倾斜。

    他起身,敲两下房门。可不是他自己百无聊赖,只是巡逻一下,谨防对方心脏病突发或脑中风。

    雪迟开了门,脑子里的知识挤得密不通风,整个人仍处于游离状态。

    她回去,自顾自盘腿席地而坐,捧着教材书苦学函数。地上书桌上横七竖八摊满书本笔记,有落英缤纷之美。

    她放下了亚麻窗帘,屋内的光线幽暗,犹如浸入深海,一切都朦朦胧胧。

    她不说话,他亦不语,捡起一本作业本细看。初始的字迹聚而成串、散则为珠,后来想是赶时间,变得龙舞蛇飞,左盘右蹙如惊电。

    学习讲究始于足下,没曾想未来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实在辛苦。

    半小时后,陈雪迟扭扭脖子,抬起双手伸一个懒腰。头上有人拿书轻敲她头,她才想起有不速之客,掩饰般咳嗽两声。

    “题目难?这样黯然销魂。”

    雪迟递来数学题,暗道得救,如入庙跪见金灿灿发光神像。若他能教,她勉强信五分钟教,头顶香炉,一步三拜。

    他来回翻阅,屏息良久,比她还愁肠寸断。

    “啊呀,我也不会。”

    雪迟:……

    他试着教她两题。

    “不等式啊,k左移还是右移?”

    “穿针引线,奇穿偶不穿!”

    “我那会学的时候怎么都没听过?”

    雪迟:“时代日新月异,您不是而立之年了吗?”

    男人深吸口气,拍拍她的肩。

    “翻页,下一题。”

    “还有,我今年芳龄二十四。”

    讲到激动处,一个抓着作业本,一个捏草稿纸,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证明啊!漏一步了!”

    “别着急,你先这里标个辅助线啊!”

    “你先做二十套试卷,我看看你水平。”

    “那你先讲二十套试卷,我看看你水平。”

    教作业这种事,最容易买卖不成、仁义也不在。黎衍硬生生把一口恶气咽下去。

    果然不能教小孩子题目,会短命。

    十分钟后,两人都灵魂出窍、神游九天。教她的题像上吊自杀,雪迟眼睁睁看着黎衍长腿蹬掉木凳并断气。

    “黎先生,你要下地狱了吗!”

    男人无力地摆摆手。

    阎罗也不是凡夫可做得的,阴司案牍如山,也得干活。

    最后两人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数学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看这头这么热闹,黎行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过来。

    他瞅着雪迟,眼睛一连眨了几下。

    “雪迟,有不会的可以问我。可以的话,你也可以教教我么?”

    黎家盛产偏科种子,而她的成绩优秀地很均衡,远比他好。

    少年的静若萤光,动若流水,看着就让人不忍心拒绝——

    只可惜,有些人天生就是不爱吃这一套。

    雪迟正要答应,黎衍便道:“你可怜她?”

    男人噗哧一下,冷笑道,

    “你先可怜可怜你叔叔吧,我那条小命儿也差点葬送在她手里。”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胶着片刻,最后雪迟面无表情地举手:

    “都闭嘴,以后我查百科。”

    黎衍:……

    他马上转移话题:“呆房间里这么久,头上要长蘑菇了。走,出门逛逛。”

    雪迟疑惑:“您昨天不是还说要待家里?”

    “噢,这个啊。”男人摸摸鼻子,“黎家他们根本进不来,出门给他们放个水。”

    昨天倒是有几个杀手,绷着脚尖朝花园处潜伏,但碍于完善的安保系统每次都只能犹犹豫豫挪几步。

    刚摸到大门边缘,就被魏海一个坚硬的拳头狠狠砸下来,所有的前排兵都被逮住了。

    今天抓剩下的,美名其曰“可持续发展”。

    雪迟应了一声,拉开衣柜门。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她捞起一两件查视了一下,发现都只是秋季的外套,便自言自语道:

    “好像都有点薄。”

    她没有买衣服的兴趣,打算随意套两件就走。

    黎衍按了按额头,拦住她:

    “只穿你那么点,要冻死谁?”

    “我拿我的衣服给你。”

    “用不着了,”少女赶忙推辞道,“我自己有衣服。”

    “冬天的也有么?”男人问道。

    雪迟一下子语塞。

    黎行云早拿来一条风衣,递给少女:

    “不嫌弃的话,请暂时穿一下我的吧。放心,还没有穿过。”

    黎衍啧一声,回头朝黎行云打量了一下。

    动作还挺快。

    少女利落地把风衣套上,黎衍瞅了她半晌,唔了一声。

    “蛮合身,就是袖子长了些。”

    “走吧。”

    雪迟走在前面,男人后走一步,伸手从背后扯住少年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最后整个儿把对方提溜下了二楼。

    黎行云:……

    小气鬼。

    这条林荫大道十分宽阔,又长又直。路边和花园远处矗立着不少华美的别墅,同样是有权有势者富丽堂皇的宅邸。

    珍珠蓝外套的尾角随风轻柔拂动,男人里面只穿了一件休闲的黑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也是真不怕冷。

    少年悄无声息地调整灵活、轻松的步点,以便跟少女保持一致。

    一家大型超市就在尽头拐角,灯明洁净,一般服务于富人区的日常采买。直接送上门是更普遍的操作,但富人们不缺时间,偶尔也会过来。

    一楼为食物区,飘浮着一股热烘烘的怡人芳香。少女兴致勃勃,这里的草莓真像课文说得那样——红得像宝石。走到冷冻区,她眼睛发亮,如海上难民终于饮上淡水。

    “这么好喝?”黎衍插兜,瞅购物车里多了三排炭烧酸奶。

    “嗯。我读书可以去借,但所有的钱都要来买酸奶巧克力冰激凌。”

    女孩往购物车里囤货,男人低头检查保质期。这么大方说出自己的爱好,快乐自动会找找上门。

    等到他再抬头时,少女哐当哐当地又倒入几袋果冻,上面印着的奶牛仿佛正在哞哞叫。

    黎衍:……

    不爱吃饭,就一个劲儿地爱吃小零食。

    饮料区挨着酒柜。她一路盯名字,伏特加马提尼,加威酒,Szomorodni……

    “黎先生,您要买酒么?”

    黎衍摇摇头,在另一侧挑茶叶。他身份在那里,参加饭局时最多象征性喝点茶,也没人会有异议。

    不过有一回无意间在家里喝了点陈年老酒,绵厚辛辣,不是他的口味。再者喝酒未免影响日常决策,所以他滴酒不沾。还不如漫不经心地品点茶,回甘如叶落树空,医治一切众生无名痼疾。

    酒可推心置腹,茶不一样,越喝越隔,她知人心隔肚皮,却不曾先想那人是否有心。

    男人推着购物车到了结账区,向雪迟说道:

    “小迟,一会帮我付款。”

    少女脸上飞出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嗯?”

    男人微笑:“嗯,因为我把我的一半资产存你银行卡里了。”

    雪迟一呆,从笔袋里抽出银行卡,如面对定时炸弹,小心翼翼兼龇牙咧嘴。实在不敢开口说话,怕此物惊走也。

    “我在炒股票黄金,还没熟,担心自己过度消费。放你那里吧,你随意用。”

    她险些给黎衍敬礼。黎之伟大,铁案如山,已盖棺认定。男人并不知道,从此女孩兢兢业业,他提不出一毛钱。

    现在的她认真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放心,我一定给您管理好。”

    黎行云在一旁笑笑:“叔叔还是小心点,炒股容易炒得倾家荡产。”

    黎衍:……

    喂,咒谁呢。

    “那这边劳烦行云给叔叔结账。”

    众所周知,花上银子逛一圈,心情可以马上千娇百媚;如果不是自己掏腰包,就更有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头。

    少年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我手头紧。”

    黎衍哼道:“热胀冷缩,你拿热水泡泡就好了。”

    雪迟闭了闭眼,坚信这两人都是擦粉进棺材——死要面子。

    结账推开门,少女的脸上拂过丝丝凉意。它们轻轻地落在脸颊,很快就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下雪了。

    她停住了,仰头看漫天纷飞的雪花。夜空不停地簌簌飘下这些细绒,让全世界都处处晶莹剔透,它们缩小成白色绒毛,在她身边化为纯净而甜美的纤云。

    雪迟轻轻念:“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黎衍看她那样出神,笑道:“第一次见雪?怪不得名字叫雪迟。”

    “以前在南方,无缘得见。”

    真神奇,天上有大块大块羽毛似的云朵,飘下来的雪花们好像银色的鳞片。

    她迈步大,走在前面,怡然自得地哼起不成曲调的歌声来。

    黎衍和行云走在后。男人看着少女脚后跟下的影子长长,仿佛在跳跃。

    行云慢慢出声:“之后还会有很多机会一起看雪。”

    他早就看出他叔叔隐秘的心思,但无奈对方自己还没有明白,他便没有直接点破。

    黎衍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平静道,

    “有一天,我也总会离开的。”

    黎先生看着少女慢慢走远的身影。以后的她也会有她自己的生活,何必系死在黎家一棵树上——

    “因为她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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