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冷,风细细。
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像是有人在上面呵了热气。
黎衍坐在书房里,戴了个金丝眼镜,长链的两道弧线微微晃动。
他还没有回过神。
昨夜他难得做了个噩梦——在报纸里他看到了“黎家养侄女被杀害”的消息。男人猛然醒来,睁开眼睛,方察觉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看时钟,刚过上午十点。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一醒来就来找她,她一向起得早,会在书房里早读一会儿。
但她常坐的沙发上,没有她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黎行云,少年正用动作沉稳、外观漂亮的手剥开柑橘,样子安详,从容不迫。
黎衍靠在椅背上,双臂在胸前交叠。
“雪迟哪儿去了。”
少女不在,黎行云早收了那副爱调侃的模样,俨然如隔着一层玻璃似的不可亲近。
“郑管家把人接走了。”少年八风不动,“说是晚上再回来。”
他站在窗边,看着少女同郑管家一起离开,后者默默无声地把汽车发动起来,沿着平展的砾石车道驶出了黎家大门。
男人眼皮子突突:“叫她去,有何贵干?”
黎景庆这个年纪不好好颐养天年,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没问题的,叔叔。”黎行云剥了一块橘子放在嘴里,轻声道,“雪迟是自愿走的。”
黎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按少年这么说,郑管家与雪迟仅仅是耳语了两句,她便自愿跟着对方离开了。但少女平日警惕性很高,为什么会……
男人闭了闭发涩的眼。
也许她有她的道理,但他必须保护她的安全。若是晚上之前还不回来,他不介意对黎家那边采取一些极端措施。
“去是一回事,不能让她单独去,”黎衍冷笑一声道,“魏海也没有跟着,你存心想让她死?”
静。太安静了。
少女下了车,按照郑管家的指点,穿过长长的客厅。
走廊里幽暗幽暗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这里处处都静得反常,仿佛置身于一座空无一人的宅子里,少女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压抑感。
“现在是要带我去哪?”
对方回话前犹豫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说:“您到了就知道了。”
郑管家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引她进了一间房。这里面的窗帘也已放下,气氛更庄严肃穆,只有壁炉架上的那只挂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使人联想到千古的棺材。
那里静静坐着一个老人,他有一个宽耸的额头,上面有深深的沟纹,又深又黑,还有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子。
养尊处优久了,他像高高的天花板,动静都有回声,走在里面是有压迫感的。
黎景庆的目光一落在少女身上,她便觉得寒气攻心。但她忍住了,朝着黎景庆便微微下拜:
“黎老先生好。”
老人觑起眼睛朝她打量了一下,笑道:
“不必拘束,请坐。”
少女依言坐下。
认真看的话,会发现黎衍跟黎景庆果然有几分相似,但黎衍的眉眼生得更风流些。
老人的态度端得那叫一个平易近人:
“在黎衍家,还适应么?”
“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顾我。”
“有没有什么困扰的?”
“没有,感谢您的关心。”
少女在外讲话从来都捏着一个度,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黎景庆毕竟是人上人,他们之间就是横着一道鸿沟,而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一个孤女和蔼可亲?
说他天生和善?不可能——上一次他甚至没有召见她的意愿。
黎景庆见她年纪小,却如此周到谨慎,不好对付。
但要应对聪明人其实很简单——勾起对方的好奇心就可以了,他们最容易自恃聪慧而自动落网。
老人神情变得阴郁,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唉,但黎衍领你回来,是有其他打算……”
他没再说下去,眼里却透出对少女未来浓浓的担忧。
雪迟:……
你当我这么多年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是白看了??
少女的脸上恰如其分地展现出狐疑的表情,黎景庆马上道:“我与你讲一个故事,之后你内心自有论断。”
雪迟点点头。目前不知黎景庆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就先不轻举妄动,听完再说。
老人和郑管家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娓娓道来:
“黎衍的母亲是非正常去世的。”
少女马上皱了皱眉头。
“那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她问出来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内心不安却又故作镇静。
郑管家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开始说起那泛黄的往事。
那个女子名为余絮,余家最顶峰时期的大小姐,那会儿是比黎家还要高一层的。她下嫁给黎父,仅仅是结婚了两年便去世了。
“被枪杀的。”
雪迟挑起了眉梢。按理说黎家有着铜墙铁壁般的守护,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搞阴谋杀掉当家主母?
黎母去世时,黎衍才十三岁。医院判断多次,都说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听说当时尸体都血淋淋的,早就不成样子了。
大家都是人精,谁能相信这个结果?余絮的父亲,也就是余老爷子受到这个打击,怒急攻心导致旧病猝发,足足躺了半个月才清醒。
他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责问黎父——那个男人没等妻子的丧期满半年,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遇到的另一个女人步入了婚姻。
但再怎么搜查,动用多少警力,他们也找不到黎父可能杀人的证据。明明是惊天的杀人案,报纸上却没有一点水花。
黎母的葬礼,余老爷子过于伤心,就没去成。年轻的黎衍跪下来磕头,眼睛死死睁着没有闭,却一滴泪也没有在现场掉。
那双眼睛像无底深渊。
人们让他哭个丧,他茫茫然看人群一眼,不认识似的。众人都说这个孩子狠心,也渐渐疏远了他。
黎衍闭门隐居,毕业两年后自己跑出去做公司,里面未必没有余老爷子的助力——
再怎么说,他也是余家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
最后,黎衍成为名副其实的商业奇才,一辈子都花不掉他那以惊人的速度累积起来的钱。
但他爱的人永远回不来了,连杀害她的凶手至今都没眉目。
将完故事后,郑管家便一声不响地守候一旁,等着主人发号施令。
少女回过神,嘴唇已微微泛白。
黎景庆适时开口:“黎衍经历过丧亲之痛,有些方面你不知道……我想会害死你。”
老人仰身靠到椅背上,从抽屉里拿了一本破旧的蓝色活页本。
“我看你最好还是过目一下吧。”
少女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只翻到了扉页。
上面用了一种蓝黑墨水,没有署名,只写着一行字:
“七号精神病历”。
扉页几乎没有正常的空白处,全沾着一大大小小的墨迹,好像漩涡,让人看了就心里发毛、发冷。
雪迟“啪”地一声合上病历本,一字一句道:“所以说,他有精神上的……”
她没说完,秘书马上点头:
“是的。”
只见少女脸上露出憎恶的神色,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黎景庆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才咬牙切齿,但事实相反——她的心在滴血。
其实她若是想看,可以当场翻阅,窥视完男人的前半生。但以黎衍的能力,在成年后居然没有把曾经的病历带走,只能说明他想把前尘往事统统淡忘。
那些回忆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是一扇上了锁的门。既然主人没有同意,她没有那个权力去看,哪怕名义是“为了他好”。
“为了不让他伤害到你,我建议是远离他。”黎景庆笑笑,“毕竟他精神不稳定,哪一天杀人犯法了,你也没办法翻身了。”
少女很沉得住气,表情平静:“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帮你。”
同情就是要在对方弱时施给,才能容易使人感激那份同情。
“当然了,我可不想和杀人犯呆在一起,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雪迟点头道,“随您怎么吩咐,我都非常乐意参与。”
黎景庆微微一笑。
上钩了。
“这份病历不完整,之后的被黎衍拿走了。需你若是有空,把剩下的拿回来。”
少女戏谑地低头望着地面,露出一点嘲弄的神情。
兜这么大圈子,原来是想让对方身败名裂。这也配称为“家人”么?
“这个您不必担心,”少女眺望着窗外,声音不夹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会做到,收集到他的所有机密。”
黎景庆的面色更和缓了一点儿。
他已是这把年纪,又常年自视甚高,哪里还有余心去关注女孩不一样的心思?
他轻敌了,但不能怪他——无论男女,正常的高中生一般没有能力、更没有那个胆量敢忤逆他。
“我需要把这份病历拿回去,”少女笑了一下,“以后可以威胁到他,我想要的多得多。”
“富贵险中求。”
郑管家猛地抬起头。这个漂亮的孩子,一开口居然说出比他们还恶毒的话语。
“当然可以。”黎景庆一口答应下来。
雪迟与老人握手告别,郑管家恭恭敬敬把少女送出门。外面天还没完全黑,空气中微带寒意,还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一望无际的草坪。
雪迟把病历紧紧抓住,叹了一口气。
其实黎景庆的算盘打得特别好,正常人没有拒绝他的可能,自然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可是他想岔了:少女也不算多正常的人。这个年纪,哪有不疯的。
这位少女的眼睛比琉璃还要冷——
和当年黎衍的眼神几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