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黎宅四周一片异样的沉寂。
男人用手指敲着桌面,心里拿不定主意。
还没回来?
想见她的心瘾无穷无底,如毒蛇狠狠箍紧。
工作途中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没有少女打来的电话。倒是久不联系的黎景庆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是一份录音。
他暂时没点开。
“雪小姐回来了!”魏海老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女,忙迎上去。
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黎衍的腿就先迈出去。
走入大门的少女抬起双眼,朝他望来——她宁静、乌黑的眸子让任何人都无法忽略。
按平常,对方早就扑到他身边聊聊天;而今日的她只字未吐,一言不发地要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怎么了?”
尽管心潮起伏,男人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笑道,“谁敢给你气受?我去收拾他。”
少女惜字如金:“没有。”
男人未出口的关心止在了喉咙里。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紧盯雪迟的眼睛,揣测方才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女孩怀里抱着什么,他还没看清楚,对方已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魏海一头雾水:“雪小姐怎么了……”
黎衍低眉敛目,稍一思索便摇头:
“不清楚。”
但极可能与黎景庆发的那条录音有关。
窗户里透出灯光,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书房的门还半掩着。
黎衍没有去少女房间前敲门,不确定对方现在需不需要自己。若她想说,她会过来。
话是这样说,心里却不由自主漫上一点淡淡的心酸。
明明是彼此的盟友和同路人,却谁也没先向对方袒露心扉。
男人心不在焉地翻完了剩下的文件。
你说那条录音?早被他删掉了。
他不需要善意突发的“家人”给他发什么情报。
今夜播报有暴风雨,滂沱大雨从蓝灰色的天空泄下,宛如开闸的洪水。
黎衍将窗户大开,站在窗前呼吸着清凉的空气,里面夹带着泥土和树皮的气味。雨点又密又猛,他看不见草坪以外的景物。
男人站在窗前观赏雨景,没听见少女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门,直至他回神,转过身来才发觉对方的存在。
“出去。”
对方安静几秒,也没吭声,转身就要走,一点没犹豫。
“站住。”
黎衍挑眉,“说出去就出去,就不会多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开心?”
毕竟莫名其妙被甩脸色的人是他;上一个有胆量这么干的,已经在天堂里“流芳百世”了。
雪迟缓慢地眨眨眼,点头示意“明白”。随后,少女一个大步回到门边,狠狠地从内部甩门关上。
“砰”得让人牙酸,正逢天空一声巨雷,
把楼下昏昏欲睡的魏海吓醒了。
这是怎么个回事儿?!!
黎衍:……
还好他的门质量好。
少女做完这一切,没应声,倒背着手立于壁炉旁。
虽然不清楚她要做什么,他却难以拒绝。既然人过来了,说明可以有沟通的余地。但她若是无故发脾气,他就……
唉,他也不舍得拿她怎么样。
黎衍说着,偏着脑袋望着少女,叹了一口气:
“过来,你总不会让蛋糕独守空房吧?”
男人晚餐没吃什么,桌上铺了雪白的台布,放了银质茶具和茶饮,摆了芒果班戟、冰调雪藕丝以及黑森林蛋糕。
少女坐到软榻边上,晃悠着两条腿。因为她习惯坐这边学习,来过一次后黎衍便在窗边置了软榻。
雨水噼噼啪啪打着窗户,少女吃完蛋糕后,从身后抽出了那本病历。
“从黎景庆那边拿的,给您。”
她直呼长辈其名,并没有多少尊重——毕竟对方也没把她当成小辈。
男人扫了一眼那本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病历,“噗嗤”笑出声。
雪迟:?
“原来就这事儿啊。”黎衍弯起了眸子,“如果你想看,我不介意。”
他能猜出她忐忑不安的心情是为了什么——虽说少女也善于伪装自己,但他更会察言观色,比较容易瞧出她的心思。
“嗯,但这是您的隐私……”
男人身子向后一仰靠到了椅背上。
“没关系的,”他平心静气地再重复一遍,“你看看便知道了。”
经过当事人同意,雪同志翻开了沾满陈旧墨水的下一页。
黎衍翘着二郎腿,状似无意托腮。暴雨依旧,无数水珠在顺着湿漉漉的树叶和窗户朝下滴。
而他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
主治医生的名字已经被抹去了,只剩下寥寥数语。
【二零一二年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07号患者的一生】
【在精神病院里看到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叫我终身难忘。他仍然笑着和我打招呼。
【他内心很焦虑,非常焦虑。】
【他不能一个人呆着,一有空就跑到楼下种向日葵。花开了,他又从来不去看。】
在少年格外沉寂的外表下面,酝酿着什么样的心事,又将如何发作?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他出院了。可我总觉得他远远没有康复。】
【千万不要看这份病历,也不要让他打开它……】
后面的页数尽被撕掉了,少女合上了病历。她久久地没开口,像是在消化巨量的情绪。
“不舒服吗,小迟?”黎衍凑近她一点,声音非常温柔地问。
“我没事。”少女隔了一会儿才出声。
黎衍像是随口一问:
“看完了,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双手插在衣袋里,若无其事。见少女
没有吱声,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法控制的不安。
被送进鸟不拉屎的精神病院时,他一声不吭;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她的想法?
也是,没有人被希望自己亲近的人是精神病。
在这心烦意乱的时刻,他只听到少女下一秒喃喃自语道:
“我觉得你很辛苦,愿意继续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其他,没有人能非议你的人生。”
黎衍愣了一下,猛觉得鼻腔里一酸,喉咙如同卡住了东西。
这是他第一次找不出应景的俏皮话。
“黎景庆让我找后面的病历,我并不打算找。”少女叹气,“如果在你那里,就留着吧。”
虽然处理掉更“保险”,但这算不上什么“把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生病过程。
“我要是你,就会听黎景庆的话。”他瞥了雪迟一眼说,“把我卖了你还可以赚钱,真是没有一点儿经商头脑。”
雪迟认真地摇摇头:“我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只是漠不关心,不会落井下石。”
这样不是很好么?她不会背叛你,只因为我们的背从来没有相靠过,何谈背叛?
黎衍喉咙突然发紧。
不。不许对我漠不关心。
“好大的胆子,不怕我哪一天杀了你?”
少女呆呆望着他,随后笑了起来。
“我的荣幸。”
男人看上她几眼,又强迫自己把目光拽开,马上转移话题:
“关于凶手,你有怀疑的人选么?”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在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心脏已经跳成了怎样疯狂的节奏。
雪迟坐着不动,手放在膝盖上拍拍:
“余老先生现在和您还有联系吗?”
她总觉得那人知道的内情更多。
“过年时我会去看他,平时不联系,也是他的意思。”黎衍停了停又说,“他身体不大好了。”
破案可能本就渺茫,若是知情人又少了一个,就更难摸到头绪了。
“我们都同意您的母亲是他杀,凶手找不着,那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两人之间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
在高高的权力之上,没有人能做到激情杀人。不一定是为了钱,但一定为了势。
但黎母生前已宣布,巨额的保险金都由余老爷子保管——无论意外死亡还是被杀,钱也不会到黎父手里。之后这笔钱也的确顺顺当当交给了黎衍。
会是谁呢?人物太多,却没有足够的证据,简直如坠云雾。
少女摸着下巴思考,“还有,为什么黎景庆这么恨你?总不至于你也是私生子?”
黎衍不在意地笑笑:“他恨我,因为他需要我。”
商业生意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他当年抓住了机遇,又聪明,名下的公司价值已经比本家还要高几倍。
那时黎景庆他们才发现自己喂了一头狼。他对黎衍一半是畏惧,一半是利用——他盼着黎衍可以带着黎家继续登上顶峰,又暗中希望能把黎衍处理掉,免去自己地位会被窃取的可能。
家族内部因争名夺利引起的纠纷层出不穷,而黎景庆不想着团结亲缘,反而无比恨自己的亲孙子,原因就在于对方时时刻刻都可能夺走他的权力。如果实在不好拿捏,他的计划就是让黎衍从希望的顶峰直跌到深渊,最起码也是身败名裂。
雪迟:……
虽然已经大概推断出黎景庆的为人,但仍觉得一阵恶心。
“一边追名逐利,一边自诩人淡如菊,真是可耻。比起假菊花,我还是更欣赏把野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野心家。”
黎衍抽抽地笑起来:“什么鬼比喻。”
调笑过后,少女的情绪似乎镇定了下来,认真给对方出谋划策:
“得给黎景庆演一出戏,让他相信我们关系不好了。”
黎衍必须承认,黎景庆看人的确独具慧眼——哈,他一下子就挑中了最危险的棋子。
“所以怎么样?”
“所以我们最近得保持距离。”
黎衍十分配合雪小姐,拉长声音道:
“对,保持距离,之后大概一周你都不能进来和我一起吃蛋糕了。”
雪迟:……
恶毒啊!
保险起见,少女没逗留太久。她走到门边,手扶着门把说道:“晚安,黎先生。”
“晚安。”黎衍说。
“明天不见。”
他轻轻地笑:“明天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