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
通常农历前几天,黎景庆会让下属挨个打电话,命令小辈们参加。
黎景庆沉声:“去年你已经缺席。”
“那今年不去,也是我的习俗。”
他向来喜欢清静,烦人多。
“长媳要见雪迟。”
黎衍嗤笑:
“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不见。”
“大家第一次见雪迟,有红包拿。”
旁边的雪同志疯狂给黎衍递眼色。
我的确不想回去,但不会和钱过不去!
黎衍有点好笑,和对面说了两句,利落挂了。
“天冷呢,还要出门?冻不死你。”
本市气候湿重,到了冬天更潮,也没几个时辰日照。一般人没什么,雪迟却受不得。壁炉里的火烤得再烈,手脚也是冷的。
也不知道说她心大还是什么。
“我陪你去,有什么报酬?”
男人挑挑眉。
雪同志非常大方,大手一挥:
“分你六百,不能再多了。”
黎衍:“……”
行吧,便宜白占白不占。
男人今日穿了一件黑色长大衣,尤其那双骑士皮靴,异常干净雅致。
魏海一边替他开车门,一边笑道:
“家主的美貌惊为天人,怪不得陆先生会爱上您。”
黎衍:“……”
“打住。”
汽车绕着半山的柏油路行驶,大约半个小时就到了黎川家大门口。
黎景庆嘴上说得好听,结果他自己因心口疼,没来。
黎衍对黎家各个长辈素无交情,敬了茶彼此相望,没有什么可说的话,便撤步回去找黎川。
两人四目相接,相互地微微一笑。
一年不见,大哥新添了一名婴儿,胖嘟嘟,握紧小拳头。
黎衍惊奇:“取什么名字?”
黎川生就一副白净面皮,嘴边蓄着一撮稀稀疏疏的小胡子,穿着一套熨得笔挺的白斜西装,爽朗笑道:
“黎礼。”
黎衍便举杯替他祝福,黎川回敬。
“要不要亲亲他?”
黎衍:“……”
他咽下“我不喜欢孩子”这句话,换了好听一点的说辞:
“不用了,我怕弄疼了他。”
“不会的!”
他的大哥两眼放光:
“你看看他多像我!”
黎衍看着孩子皱巴巴的面容:“……”
他摇头。
黎川知道他老弟就这个脾气,也不强求,就聊起其他的。
他在美国度完蜜月,工作上又做了好几笔包赚不赔的投机买卖,这次又擢升了一级。
见到雪迟,黎川惊了一下。
少女眸子乌黑沉稳,未施脂粉,她的皮肤却显出珠光一般的色泽,鼻尖上还有一小颗美人痣。
雪迟朝黎川点点头:“黎伯伯好。”
对于这个妻子与前夫的女儿,他不关心,却不想如此美貌。他识人无数,见少女泰然自若,不是那等小家子气,心里也生喜欢。
一开始黎衍说要收养这个孩子,他以为
弟弟对这个孩子不过是敷衍了事。但见这小姑娘亦是个聪明人,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微也是应该的。
黎川点点头,和少女友好地握了握手。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黎衍慵懒地靠在窗边,看他俩握手。其实是很常规的动作,他却感觉有一瓶醋从头顶直灌到脚底,心里酸溜溜的。
雪同志也就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点,在家里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跟在他身边的人女子自然又丰腴了一些,戴着翡翠耳环,身穿湖蓝色提花绸长袖旗袍,打扮日趋光鲜。
见了雪迟,她周身有些不自然起来,强笑着招呼道:
“最近过得好么?”
“不错,感谢您的关怀。”
雪迟自然地答道。
仿佛一根针尖在黎太太心上轻轻一刺。
雪迟还是那样,对她都一副冷面孔。
她开玩笑道:“还是这样冷脸,不爱说话,不讨人喜欢。”
在婚前,她便不怎么把这个女儿放在眼里。刚才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少女一分钟,想找出对方的缺点。本以为少女会因为家庭的变故而逐渐消沉怯懦,没想到她如此平静。
但听闻黎衍不是个爱小孩的性子,对方在黎衍名下做养侄女,怕是不好过吧。
“您也是,还是这样关心我。”少女绝无不悦之意,笑笑,“相信黎川叔叔一定很爱你。”
听她又扯到人情利益上去,雪迟便懒得瞅睬。本已是没有关系的人,她不为对方的一两句话来伤脑筋。
虽说在处世方面,她很少争执;但如果定要逼到她无路可走,那么,甭怪她不客气。
黎太太好不容易攀上黎川这棵大树,当然是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又是新婚夫妻,若是彼此恩爱,公共场合也免不了眉目传情。
但刚才冷眼看来,黎川不仅没和妻子牵手,眉目间也满是轻薄。爱一个人,应当是敬重这个人,而非满心狎玩之意。
黎太太脸色突变。
雪迟说得不错。
她不再是绮年玉貌,而黎川举止潇洒。他本就是名牌大学出身,风度翩翩,对她又是一番真情。
以前她成天奔忙,所得的钱额还入不敷出,她内心巴望着得到更高阶级的敬重。
在她这样的年纪,黎川看上她是绝对意想不到的。
嫁给他不仅能提高身价,且黎川在世家中也算是个难得之人。
她怀着极大的贪欲抓住忙着抓住,没那么多时间考察。
她嫁了,才知道此人博而不专。他是天天在灯红酒绿场中,玩得够腻烦了,才想着换换口味。同阶层的千金大小姐看他玩得花,都看不上,他才瞅中了她。
心里明白这个缘故,在他面前,她总是百般柔顺。
这种体贴起初令他陶醉,不久在他看来就平平常常了。
男人的劣根性不改,一样出门找“红颜知己”。
平日还奢靡成性,再大的基业也经不起这般挥霍。
说好听点,她是黎家长媳;说难听点,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玩物。黎景庆虽不算谨守礼俗,对长子这位身份普通的媳妇也不满意。
说到底,男人全是自私自利的。混到最后,她自己不一定能拿到黎家大部头的股份。
其实,若是安心做贵妇,这对曾经的她而言也绝对算得上富裕了,但她仍然觉得失望。
这方面计较不成,她就把希望全部放在下一代。既然她有这样一个进身之阶,最起码也要利用利用。
因为生了这个儿子,黎家的支票才一张一张毫不吝啬地飞进她的手袋里去;要是以后儿子做了黎氏集团的接班人,占据了第一把交椅,她一生富贵无忧。
女人被那句话惹恼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双手抱在胸前。
“是呀,以后黎衍成家立业了,也会对他的夫人十分宠爱吧。”
她骤然换了一副慈爱的口气,以重音强调了“夫人”两个字。但里面既有怜悯,又掺杂着一点难以察觉的鄙夷。
黎先生有的是钱,同时也有的是势,什么美貌的女人弄不到手呢?
而雪迟作为养侄女,无论如何,总是得嫁出去。先别说有没有嫁妆,她甚至不一定有望得到黎衍的遗产。
雪迟:“……”
莫名其妙。
所有人对黎先生的婚姻情况都如此关注,每次还必要拉上她踩一脚。
其实也不难理解。
有些人单纯看黎衍俊美,想要爱情;另一些人想要通过他分割黎家的权力;黎太太应该是第三种——寻找一切机会打压黎衍,好让她儿子上位。
“黎先生做什么,我管不着。”少女彬彬有礼地笑道,“同理,黎先生的事,大概您也管不了。”
女人一向如此,机关算尽,有一种不加掩饰的自私自利,这本身没什么;但若想踩在黎先生头上求泼天富贵,要先过她关。
黎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丈夫打断了。
“好了。”
黎川从窗口转过身来,皱着眉头,脸上带着的怒容。
一方面,黎衍一心关注自己的事业,对婚姻一事漠然置之;另一方面,用良心说话,他也希望弟弟继续有所作为,这样到他口袋里的利润也多些。
他对自己孩子能不能当接班人一事倒是看淡——这事儿最后还得是黎景庆一锤定音,走那些有的没的旁门左道,没用。
女人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连忙噤声,后悔不该让他听见。
否则,只要他心情不好,次日他就可以查封她的财产。
她自知身份地位,黯然苦笑了一笑。
雪迟懒得再听,领了红包就往后院跑。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她找黎行云玩去。
刚要让她披上大衣再去的黎衍:“……”
跑太快,没抓着。
说是后院,其实那片区域都被黎川包下了。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长了许许多多苍绿的松柏,还有野花疏疏落落,点缀其间。
少女在不远处看着黎行云。
那人弯下身去,将一束白菊花轻轻放在墓前。然后立起身,双手下垂,不知在想什么。
那墓碑已然斑驳,逝者好像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似乎是那位传说中的、他的母亲。
雪迟背着手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立定。
他在因为这个难过吗?
黎行云早就知道少女刚才在他身边,缓缓看向她。
少女今日穿了条银色裙子,裙边微微闪光,是薄如鳞片的珠母贝。
仿佛看穿了她心思,他笑笑:
“难过吗?一点也不。”
他的母亲精神也不算太正常,认为他好是她教导有方,他坏是他自己本性低劣。平日她眼里并没有他这个儿子,只有对她有用时才拿出来炫耀一下,像是她的附属品。
“想来我也不算一个合格的孩子吧。”
虽然他没有对此有感到愧疚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后面这段是少年的自我调侃还是认真的,少女听了忍不住替他心痛。
雪迟摇摇头,马上伸出手指给他细数:
“话可不能这么讲!”
“你很聪明的!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小蛋糕也做得超级好吃……”
“你当然不是个合格的人!”雪同志可激动了,“你是超满分啊!”
少年垂眸,眼里满是温柔。
“嗯。那我们回去吃蛋糕。”
“太好了!走走走,外面冷死了……”
少女双手推着他回去了,路上还念叨着抹茶味的蛋糕是天下第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