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黎家上上下下挂起无数串灯笼,一串都有十数盏,四下照得通明。
少女坐在案前,一挺徽墨在手,幽幽清凉沁人。
她提起笔,蘸饱墨,思索一刻,写下两行字:竹叶樽空翻采燕,九枝灯灺颤金虫。
魏海在书房外喊她:
“雪小姐,下楼包饺子啦!”
她下了楼,在厨房外就听着了砧板上噔噔噔的剁肉、切菜声。
背对着她的黎衍把衬衣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腰间系了围裙,头也不回:
“把饺子皮包上。”
少女噢了一声,勤勤恳恳包起饺子来。
又是一年,又长一岁。好像越长大时间流逝得越快呢。
黎行云溜进来给少女送糖炒栗子吃。那栗肉为糖汁沁透,松软异常,很甜。
雪迟惬意地眯眯眼。
饺子出锅得等一会儿,黎衍背靠在流理台上,得意道:“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就是我的魅力所在。”
少女全方位把他打量了一遍,随后摇摇头:“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是考公考编男神,您这款,不吃香。”
黎衍:“……”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款?”
男人的声音怎么听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他腰缠万贯,他学富五车,还能对爱人倾心崇拜,百依百顺,谁看了能不咕咚一声、掉进爱河?!
雪同志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啊,是心口不一的大款。”
正巧大狗咬咬蹲在她身边,把下巴偎在少女的膝上。雪迟轻轻抚摩它柔软的耳朵时,它就把尾巴甩得噼啪响。
腹黑这年头也不吃香了,大家都喜欢忠诚的阳光狗狗派。
少女的头发两个月没修剪,养长了些。低头时,黑发柔顺垂落。
男人端着饺子出来,刚好又看到少女吧唧地亲了大狗一大口。
黎衍:“……”
没眼看。
下午黎衍出了门,说是去探望余老爷子。
每年在他生日的前一天,他都会来余家一趟。
男人旁若无人地穿过客厅,中央的石盆喷出细细的水柱,叶丛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石膏像。
客厅里摆着一张桃花心木桌子,几把石榴红绒面扶手椅。
作为有礼貌懂规矩的成熟男性,黎衍提了点滋补品放在桌上。稍坐了一会儿,直到余家秘书请他进主房门。
房里的窗帘拉了下来,变得暗沉沉的,像晚上一般。床头多了一架氧气筒,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
那是余家背后掌权者,余相。
一位私家医生走进来,替老爷子又量了一遍脉搏血压,试了一试旁边的氧气筒,乘机把老人的现况简单地向黎衍说了。
自从黎衍的生母去世后,余老爷子的精神就一直委顿下来。换了几回中药或西药,总不见好——说到底是上了年纪,心脏也经常犯病。
到了这个地步,死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
余老爷子缓缓睁开眼睛。
与之前相比,他的脸似乎又削瘦了一点,头发花白得更多,神色却更沉静。
如今男人对着他,竟也有了几分生疏的感觉。
有五分钟左右,两人都没说话。
在外人眼里,余相是杀伐果断的大当家,铁骨铮铮,从不流露一丝柔情。
但在黎衍这里,老人却能让他涌出一种安心感。无论各方实力如何波涛汹涌、奔流不息,余相总能安然无恙地屹立在高处。
余老爷子是唯一真心疼爱他的长辈。
黎衍正想情真意切地抹抹眼角,说点什么保重身体的好话,就听余老爷子哎呦一声:
“起开,你挡住我阳光了。”
黎衍:“……”
拉窗帘的明明就是你好吧??
“大冷天的又跑过来,我可没时间接待你。”
余相瞅了他孙子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这么大了也不成家,让我担心得很,正所谓男人三十而立……”
黎衍哦了一声:
“对嘛,您都说三十而立,我今年芳龄才二十四,四舍五入二十五。没到三十,所以我选择躺着。”
余相:“……”
他被黎衍那套胡说八道的魄力震得哑口无言。
臭小子,态度不端正!
老爷子装模作样咳了一声,绕回正题:
“喏,看看这个。”
黎衍按照他手指的方向,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纸张。
那是黎衍母亲留下来的遗产继承说明,母亲的亲笔署名使他眼前又隐隐约约浮现出她的身影。
“嘶——”
感觉这份和他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
这张纸底下多了一行字,印道:
【紧急联络人电话号码:17624820369】
男人端详着这张纸,若有所思,明白这里面必有文章。
“您的意思是,我的母亲在去世前,其实写了两份不同的遗嘱?”
余相点点头,眉目低垂着,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收拾她的遗物找到的。”
男人的目光从纸条上抬起来,问道:
“电话能拨通么?”
“能。”
余老爷子的声音顿住,不再说下去。男人却不依不饶:“既然能接通,对面是谁?”
有什么隐情,是连余相都闭口不谈的?
在沉默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许久,老人别过视线,终于吐出几个字:
“是熙伏的人。”
黎衍呼吸一顿,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黎家与熙伏集团算不上是不死不休的敌对关系,但若能掰倒对方自然是不遗余力。
曾经的余家大小姐,为什么会和熙伏集团的人扯上关系?
巧合?不会。黎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任何人们认为是巧合的事情,只是当时没有看见错综复杂的因果之线而已。
余相揉揉额角:“当时秘书接通了,对方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是个深沉又悦耳的声音,念着余小姐的名字,听着很是缱绻。
“余小姐,您终于想起我了。”
他仅仅说了这一句话,便挂断了。
当时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余相浑身发抖,觉得胸口火烧火燎,透不过气,心底还升起了各种可怕的猜测。
“要么母亲是被熙伏集团的人下了毒手,要么……”
男人的喉咙逐渐缩紧,手心也发烫起来。
他不必再说,黎衍也明白他的想法——
另一种可能是,母亲曾经和熙伏集团里的人有过密切联系。而这个人,极可能是高层。
为什么?
一个从来就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和一个曾经的犯罪集团,之间到底有过什么牵连?
黎衍问道:“会不会是她留下了什么把柄,被他们威胁了?”
余相慈祥地嘿嘿两声:“不可能,她最大的把柄是去南极的时候被企鹅叼了两口。哈,让我足足笑了好几年。”
黎衍:“……”
男人的眉角不住抽搐,只得佯装撑额,抬起一手挡着脸。
“那您的想法是?”
余相闭了闭眼,轻声道:
“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何时何地。”
“三日后,前往洛杉矶。”
同一时刻,熙伏集团名下的酒吧。
一名男子进了门,把他头上的阔边软帽压得低低的,犀薄的嘴唇紧紧闭着。
旁边的留声机中流泻出优美的音乐,衣冠楚楚的人们都端着酒杯在高谈阔论,一起放声大笑。
男子从吧台前的人群中挤过,没人留意到他。
男子路过右边的走廊,墙面上挂着几幅漆得闪闪发亮的巨幅油画。
一名白衣侍者推开门,门内是另一个广阔的世界。
房顶上嵌着一些路易十六式样的水晶吊灯,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四处搁着黑亮的圆桌和沙发,摆满了不同颜色的波希米亚玻璃酒杯。
房间正中最深处,一位大人物单手支在红沙发上,曲肘支着下巴,歪头望着窗外,姿态舒展又从容。
单论外貌方面,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潇洒的富家公子;可男人只看了一眼,就马上低下头,屏住了呼吸。
虽然他当亡命之徒也有年头了,见到男人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诡异地冒出了一阵冷意。
夜雪初霁,寒水自碧,这样的人太冷清,如一幅水墨山水画——只可景仰,难住进现场。
大主顾不开口,他也不敢问。当男子正在用脑袋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打破这种古怪的沉默时,男人抬起手,地上飘下了一张相片。
男子拾起来,低声说道:“哎呀,这是……”
他流亡在外多年,近半年才偷渡回国。不过这个女孩子,他觉着有些眼熟。
“您的意思是……”
杀手017,这么多年干过的“高端”勾当不少——或是枪杀他国政要,或是窃取最高机密,烧杀抢掠这些他都干过一点,业务不可谓不广。
雇佣他的人只需要下命令,而他负责亲自动手毁掉,国内外综合好评前三名。
这次会接到什么单呢?
他听见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黑色短发、皮肤很白。
找到这个女孩子。”
017左手按住胸膛,应了一句“是”,又问:
“您要她活还是……”
死。
男人没搭理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段录像上。
017疑惑地看过去。
画面上是一个极为俊朗的男人,他走在街上,低头和少女聊天,时不时嘴角还勾起一点笑意。
下一秒,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
录像到这里就结束了。
男人双手交叠,喃喃道:
“你瞧瞧,她改变了他多少。”
黎衍,那个沉默寡言的黎家二少爷,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枷锁禁锢得死死的,还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和温柔。
谁看了,都觉得他早已从惨痛往事的叠叠阴影中走了出来。
不,这怎么行呢。
男人含着笑意下了命令:
“麻烦017先生,请雪小姐过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