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

    风从窗户底缝溜进来,一两朵紫红色的花朵亦探进脑袋。又是农历十六,一轮将圆的月亮已在当头。

    雪迟抽回视线,第二百八十一次问保镖: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而对于类似的发问,保镖们保持着一张张不苟言笑的扑克脸,永远只循环一句话:

    “不该问的您别问。”

    少女叹口气。

    她倒也不怎么想回去,但她已经两天没去学校了。期末周催逼而来,别小瞧这四十八小时,那堆试卷叠起来能淹没她的后半生。

    雪迟尝试过从窗户跳下去,但没有工具,断腿断脚是少不得的。她刚把床单拧成绳子往下爬,两个黑衣人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在底下像是哼哈二将。

    她只好选择爬回去。

    不如自制飞云履,跑起来如拔烟雾,冉冉生云。

    她尝试过以她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何的才华骗过保镖们,但他们脸上表情一致地淡漠稳定,通通不上当。

    一个个看似是俯首甘为孺子牛,一问起话来都装成憨牛。

    这别墅靠近郊区,没什么人气,大门一关和鬼门关基本没区别。唯一愿意同她讲话的是一只鹦鹉,后者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她一来,对方就上蹿下跳地叫:“闪闪的鲁冰花——”

    难听。

    少女踉跄后退了几步,仓皇而逃。

    走又走不了,在这里又坐不住,行吧,擒贼先擒王,她找楼念玉去。

    时间拨回到雪迟失踪后的五个小时前。

    搜查过几轮的魏海急得一脸焦黄,搓手搓脚地朝黎先生报告道:

    “这次没法锁定雪小姐的位置,但在面包店时,监控拍下了对方的车牌。”

    可以说,对方完全没打算掩饰绑人的意图。

    看清了那串车牌号,黎衍脸色铁青,冷得能刮得下霜来。

    “楼念玉那个疯子。”

    黎行云抿紧了嘴唇。

    姓楼?国内貌似没有这个姓氏的大家族。

    魏海眼睛瞪着,眉毛竖着:“疯子?那我们要不要现在去接雪小姐?”

    黎衍烦得闭了闭眼:“不行。楼念玉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他高兴起来和你讲筹码,心情不好一刀全部杀。”

    他和姓楼的打过几次交道。

    对方是位著名华侨的私生子,父亲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欧洲等处。这位私生子小时候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国,摸爬滚打吃了不少苦。

    两年前,楼念玉于他父亲众多平庸的子嗣中脱颖而出,得到了继承权。

    在国内,他不过是大型公司里一个执事总裁,在背地里却游走在灰色地带,以庞大资本默默吞食掉不为人知的利益,极其违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此人最擅长的是挖掘家族密辛并高价出售,换取更多的筹码。他从不“绑人”,只会斯斯文文让你去他家做客一趟——前提是他心情好。

    楼念玉品性喜怒无常,要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不过是左脚先迈进门),这疯子就把人拖下做掉。反正他不差那点钱。

    “雪迟怎么说也和楼家没有恩怨。“黎衍按了按太阳穴,“但我也不能静观其变,凭什么让他抓走人了还得忍?”

    黎衍起身就往大门大步走去。魏海连夹克都还来不及穿,打着两个喷嚏便跟着追了出去。

    黎行云下意识地要跟着,却想到了什么,沉重的坏心情便如涨潮,淹没了沙滩上堆起的碉堡。

    又是私生子……

    他有了一个可怕的设想。

    楼家书房。

    珠光宝气的嵌灯照亮了橡木地板,男人坐在天鹅绒沙发上,右腿架于左腿,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舒坦又肆意的感觉。

    他无可无不可地翻着报纸,早就发现了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小贼一个,鬼鬼祟祟的,完全不懂得隐身技巧。

    “看什么呢?”

    雪迟也没打算装,踱步出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她那一双眼珠儿,黑白分明,透水似的。不知道打什么坏主意。

    “放我走吧,楼先生。”

    少女懒得敷衍他,单刀直入:

    “我是一名不合格的恶客,小心我把您家搞坏。”

    楼念玉把报纸搁在一旁,一双眼睛的尾巴向上飞。

    他对报纸没什么兴趣,只是略取一读,借消磨其片刻之时光。

    “我不介意你搞破坏。”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雪迟扶额,“楼先生,按您之前那句话说,这次‘做客’和黎行云有很大关系吧?敢问两位曾经有什么过节?”

    看不懂大人们的脑回路,一个两个都从她这个轻如鸡毛的养女身上下手,仿佛自己是一个软柿子,人人都想来捏一捏。

    搞得她现在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

    楼念玉没有直接回答少女这个问题。他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

    “拿酒来。”

    专人倒来酒,男人将手抚摩着杯子道:“雪小姐,要不要来一杯?”

    雪迟断然拒绝,并觉得他有意残害祖国花朵:

    “楼先生,至少在我国,未成年人不得饮酒。”

    男人忍不住挑挑眉,将酒杯贴近她的嘴唇。

    “如果我说,你不喝,我就不高兴呢?”

    雪迟“喔”了一声,但没有露出应该有的惊讶表情。

    “楼先生,感情的流动是双向的,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我从未强迫过你陪我高兴,你亦不能强迫我陪你高兴。”

    从小到大,我们要抵制糟粕酒桌文化!

    男人眼睛一眨都不眨,将酒一饮而尽。许久,他才怅然般地叹了口气。

    “行云是个好孩子,前提是得要养在我身边。”

    楼家的樱桃红如玛瑙,滋味甚佳,酸酸甜甜。雪迟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吃保镖头儿进贡而来的樱桃。

    她差点没噎死。

    什么情况,难道黎行云拿的是女主剧本?楼念玉一会儿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的,一会儿又说没他不行……

    打量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雪迟只瞥了优雅饮酒的男人两眼,便问:

    “您同他有血缘关系?”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虽然她简直要心梗了。

    然后雪迟就听到面前的人笑了起来,笑声里是毫无掩饰的愉悦。

    “不对。可是我需要他。”

    雪迟:“……”

    能直说吗?要不一会儿你们就要误入bl频道了。

    “看看这个。”

    一张照片轻飘飘落在雪迟手上。

    照片有点年代了,上面的女人三十多岁,却年轻瑰丽得诡异。她忽闪着蒲扇样长睫毛,翘着有曲线的红嘴唇,好一个面如桃花。

    那双眼,仿佛穿过无数的青葱岁月、几世的春秋冬夏而来,正同少女对视。

    这样的人仿佛永远不会盛极而衰。

    楼念玉默不作声地看向雪迟。

    少女下巴尖尖,不施脂粉。她人小,薄薄的肩膀看起来有种一折就断的气质,但脾气却执拗得不得了。

    雪迟把照片还给他,问:

    “请问这是?”

    楼念玉看着年轻的少女,露出了奇特飘忽还带着点嘲弄的微笑。

    “你的亲生母亲。”

    雪迟的表情凝固了。

    “你……”

    她不可置信地夺回照片,看了又看,脸色是时时刻刻的变幻。终于,她感到轻微地头晕,仿佛整个身体从沙发上慢慢往天花板浮动。

    “那她……”

    现在在哪?

    她那怔怔的样子很叫人可怜。

    就在男人张嘴的那一瞬间,他还没有想好应该说什么。可是一开口,他却十分流利地撒了个谎,把真相掩了下去:

    “骗你的,她是我的母亲。”

    雪迟:“……”

    大哥,我差点就信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楼念玉继续说:

    “虽然她已经去世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那会是一个美得如海市蜃楼一样的女人。她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情——和楼旧,他那洋装革履的生父。

    内定为家族接班人的男人最擅长说一些绵绵的情话,信誓旦旦说过要娶她。

    她兴奋得不知所以。

    贫困了大半生的她,终于得以平地起高楼。她不必再临摹他人的高贵,一跃成为豪门夫人的不二原稿。

    当时男人陪她一起去照相,这下子她连虚荣心也满足了。

    女人看着照相机的镜头,摄影师告诉她说要保持微笑。

    她笑着望向那黑漆漆的镜头,白光一闪——不仅定格了当下,更预示着她光明磊落的未来。

    那是她人生中最接近婚姻的一次。

    “等等……”

    “亲生母亲”四个字深深触动了雪迟。尽管男人鬼话连篇,但他应该也不会张口就来,她必须得问点什么。

    此时,旁边的保镖附耳向男人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然后朝她道:

    “黎衍来了。”

    此人于五分钟前突然侵入楼家领地,并文质彬彬地表示再不放人就要采取压倒性的诸多措施。

    “你可以走了。”

    少女心中疑虑未除,还要开口,男人便抬手作送客状。

    “有什么想问,可以下次再来。”

    对方的嘴角挂着一丝狡狯的微笑:

    “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雪迟:“……”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必了。

    待她真的起身,楼念玉示意她停住。

    他用手指点了点他鼻子,少女疑惑地看向他。

    “你鼻尖上的是痣?”他又问。

    “当然是痣了。”

    雪迟想翻个惊天大白眼,鉴于还在人家的地盘,她忍住了。

    下一秒,男人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她下意识后退,只见他晃了晃食指尖,笑道:

    “很漂亮的痣。”

    反应慢半拍点也没什么不好,正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世界真伪难辨,真相常常使人为之痛哭流涕。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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