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蝉

    领头旁边的一名小跟班听到声音时吓了一跳,差点站不稳。其余人也都各自心里犯怵。

    他们这群人是谁?!是纵横于悬涛劲浪间的海盗,什么大能没见过?!

    可这情况确实是第一次。

    一个人,单是不发出脚步声的话,中阶修士可为之;若是外加灵力的隐却,非宗师级别的人物不可为;但倘若是失了呼吸心跳脉搏之类——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实力异常强劲的散世高手现世,要么就是已是死人之躯。

    此人更绝。

    众人唯见其极具压迫感的阔大黑影,闻其低沉又邪魅的声音,就是不见人。

    一时间,噤若寒蝉。

    头领身旁的小跟班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声线颤抖放大:“谁!快出来!”

    黑影蔓至众人足下。

    从让人意想不到的后侧,他靠近了,故意只放出脚步声。

    众人猛然回头。

    他们瞧见一道修长人影,似煞鬼,似银刀,逼近,震慑。

    他身后零散的长发缠绕着用粗绳绑出个短小的马尾,丝丝碎发掩住白皙的头额,恰到好处的勾勒他骨容:眼眸清浅至无神,鼻峰孤挺,薄唇一线灰凉。乱风肆虐,整个人裹挟在一身简单的粗布水手服中,像是人间未被觉察的蒙尘碎瓷。

    他懒到不愿抬眼皮扫别人,别人却对他万分警惕——不管是敌人还是船员,此刻都或多或少对他心生敬畏。

    天雨淅落,点在桅杆上,又……顺着滑进甲板上稀散的棹里,淌进尸体里浸出血水,发出清脆的滴答调子,和在风浪的声息里,让人心上生满鸡皮疙瘩。

    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主动与海盗们交恶,他们自是万分不愿。

    领头的扶了扶别在腰间的狼鞭,强作镇定:“敢问阁下何人?”

    所有人屏住气息望向那个在水雾里若隐若现的“神仙”。

    姬禅不露神色,淡淡道:“放人。”

    请允许当下静止一秒钟。

    被捆住的俘虏们喜极而泣:亲爱的,那是光吗?我好像看到了!

    他们听出这是姬禅的声音,暗自感激涕零,对姬禅油然生敬,同时也暗自腹诽先前拉他下水的那名船员:看看!人家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了!你还对他落井下石!

    那名罪魁祸首对此羞红了脖子,高昂着鼻子小声“哼”了下,却也终是沉默了,想必也无话可说。

    海盗们都微微嗔怒。

    这可是他们的俘虏啊!凭什么?!

    领头相较于其余人也没淡定多少,拧着眉头一寸不落地踮量着眼前人的实力。

    眼前人只一句“放人”后就抱臂站在原处,脚尖一会儿搓地一会儿打着圈,不急不恼,仿佛料定他们一定会放人。

    领头稍加思索,答道:“我们放人。”

    姬禅微扬嘴角:“倒是爽快?”

    海盗们行动有条不紊,没过多时就把人完好地排列在姬禅前,包括那几具牺牲的尸体也一并放躺在甲板上,用白布盖了。

    船员们看到昔日活生生的弟兄此刻变成地上冰冷冷的尺体,难免激动一点。他们望向姬禅,心里都盼他能快点收了这群恶人。

    姬禅瞟了一眼人群,又转以看向领头。他歪头邪笑:“还有一个呢?”

    他觉得自己今天脾气特别好,还有空笑一个。

    领头的知道他说的是吴义。

    只见他转头,眼神示意两个跟班。待到他们离开去执行某项任务后,他才又对上姬禅的视线:“我让他们去领人了。”

    “多久?”

    “很快,我保证。”

    姬禅轻笑一声:“好,我等着。”

    领头感觉眼前人不笑会更好。

    姬禅又道:“告诉我,你们上我们的船是要劫什么?”

    “粮草、衣物、金银、奇宝……或是……你知道我们送的是什么?”

    恰好天上一轰闷雷,光影幻灭间,雨下得忽而又大了。

    众人都有些湿衫。

    领头的心一紧,隐晦转了转眼珠子,回答道:“我们只是劫财的,不知道你们具体送了什么。”

    “你们海盗劫商船不会事先查明船只来源再定目标吗?”

    “我们先前劫了艘商船,那船里的商人同我们讲,今日此时有艘骠船路过,船上藏有绝世珍宝。我们就想着劫票大的,结果一来,就瞧见你们的船了。”

    姬禅眼神晦暗不明,他手指点点下巴,又搓动几下。

    船里是否藏有绝世珍宝他们不得而知,但要送给大宗门的,又要求如此低调的,想必非同一般。

    可别人又怎会知道他们的行踪?

    姬禅对领头那半真半假的自辩抱着怀疑态度。他又仔细观察这个头领的脸,希望从他的神色中挖出点蛛丝马迹。

    头领被他盯着看,觉着眼前的老虎正一边欣赏盘中餐一边掉口水,明晰它马上就会张开血盆大口,神色立刻别扭起来。

    好在姬禅对他本人无甚兴趣,审视片刻就过。

    头领堪堪松了口气,不想对面自己的“大本营”里传来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之前商船里的人暴动了!他们……他们……”

    话没说完,只听“嘭”的一声,似是船板炸开,随即听见闷糊的脚步声。

    没多远的距离,暴乱四起,混杂着碎风细雨,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头领太阳穴急跳。

    他回避了眼前人的视线,想脱身,却又不好开口。

    姬禅瞧他镇定的外表下急得跳脚的本心,没思肘两小就摆摆手:“罢了,你去,总是跑不掉的。”

    没想到心思能被猜到,但暗地里还是松了口气。

    他敬畏着行了个礼,便赶忙奔赴前线。

    雨声被脚步声嘈杂了。

    对面的贼船上一时黑压压一片,分不清是海盗还是那些商人。

    姬禅猜测那些商人多半不会用术法,这会儿八成怕是想驾驶敌船出逃,因而在海盗们被姬禅他们的事情困住暂时脱不开身,便趁机制造暴乱,想通过打倒为数不多的海盗来控制船的掌握权。

    想法虽好,却小看了这些会术法的海盗。

    等等!

    那不是!

    姬禅眯眼又仔细确认片刻。

    ——

    那不是吴义是谁?!

    姬禅暗骂别人内乱吴义你瞎凑个什么劲,转头对落汤鸡船员们说“都先躲到船舱里别出去”后,一个人纵身跃入敌营。

    对面术法用的炸开了花,吴义正以练气护体与海盗们肉博,血肉在他四周飞溅。

    他是不是太疯狂了点?!

    眼瞅着吴义从贼船上被轰下来就要落进海里,姬禅迅速闪身到他旁边一把提起他的后领,踩着急风回到他们的骠船上。

    被意料之外提起的吴义:……

    上船后,姬禅把人扔在甲板上,任由对面的人打理凌乱的衣襟。

    他开口:“交待一下。”

    吴义正揉弄着自己脏兮兮的头发,没敢和眼前的祖宗对视,只含糊其辞:“没……就你看到那么回事……”

    好,很好。

    姬禅脸更臭了。

    一张阴影凑近,吴义吓蒙圈。

    我是你长辈诶?!

    这么没礼貌的吗?!

    ……

    吴义敢赌,任谁见了姬禅这张半臭不臭的脸都会避而远之——他这是没办法。

    他先是叹了口气,紧接着画风一转,开始愤愤不平:“内帮混蛋也是真够不要脸的!”

    “他们把我敲晕乎关进地下暗舱,我在那见鬼的地方睡了不知多久,等醒来的时候,见不到你们人,还以为海盗已经把你们都解决了,吓得老子冷汗直飕飕冒——欸!对了,你知道我在那里瞧见什么了吗?”

    吴义说完故作停顿。

    他坐在地上手舞足蹈十分带劲,人家杵在对面居高临下似听非听。

    ……

    无伤大雅。

    “是被那帮人抓进来的无辜商队!他们说他们来自外海大岛,要去惟秋岛做生意,结果半路遇到海盗——海盗把他们关在这里不给吃喝,还定期给他们上刑,定要逼他们把大宗秘宝的事情交代出来,他们没办法,只好把我们船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吴义说着还仰头感叹了句,“唉!也怪他们!把我们的弟兄们害惨喽!”

    “后来,他们说我是修士,有办法把牢笼打开,结果……”

    “结果把你把他们放出来了?”

    “不是!我试过了结果毛用没有!最后是我强行用到刀劈开的,也顺便把他们的笼子劈了。”

    姬禅:“……”

    “接下来就是都是你看到了,我和他们携手杀出重围,大闹海盗船,响彻天地……”

    吴义原地滔滔不绝,姬禅却失了最后的耐性。

    他一个人稍稍沉头,背过身去,彻底不再理会吴义的大段现编废话文学。

    ——现在他要沉下心好好理理这中间错综复杂的联系。

    吴义的话与头领的口供相吻合,但还是涉及到不少漏洞和疑惑。

    首先是这个可疑商队的参杂。最大的疑点是,外海做生意的商队怎么会知道有船运送大宗秘宝的事情?虽然暂时不清楚知道多少,但既是机密泄露,就说明暗处一定有人盯上他们了。

    船队的另一个疑点就是他们对自己受到虐待这段的口供。既是大岛商队,就一定都是专业行商之人,包括善战的修士和医师。这样的组织放在一般时候都是不会有被海盗偷袭的机会的,怎么会像是毫不反抗似地由着海盗们欺身而上?

    然后便是海盗。海盗对骠船的入侵很是随意,就像是知道面对的是一圈小喽喽,也没有对船员们赶尽杀绝,而是只在战斗过程中应付式的“失手”杀了几个。

    随着姬禅上场,他们一看到他就“面露惊异之色”,而且很快轻易答应放人。

    最后……

    算了。

    姬禅斥停吴义的逼逼叨,不耐烦抬袖,双指并拢揉了揉太阳穴。

    海岛和商队之间斗得的昏天动地,那深仇大恨仿佛已如血海般从海盗船上汩汩淌来,汇进浑浊吞天的大海。

    姬禅昂头,雨水砸在肌肤上,冰冰凉凉,欲来时亲密,将走也无情,没有一滴雨打入他的身体。

    横戈惊现,雷斧剁天砧。

    先叫停他们再说。

    吴义还没来得及道尽他的丰功伟业,就瞥见人已经跨腿而去,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人扔在这里。

    “哎哎哎!!!小禅!!等等我!!!”说着,他也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

    船舱里,船员们不明所以,大部分人昏昏欲睡,四仰八叉。

    几把刀具挂在墙上,有些锈迹斑驳的刀面隐约映出点烛光,昏黄跳跃着,在氧气稀薄的船舱里渐渐黯淡。

    有一个人靠在舱门边,抱臂屈膝,睡得东摇西晃。

    在他身侧的地板上,潦草古怪的图案似乎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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