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那天下午和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我照例从家里早出发十五分钟去学校，背着书包，尽力将每一步都走的缓慢，这样，我一跛一跛的步子就不会那么明显。

    但我还是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同学。他们守在路边，看到我过来，就一跃而起，跟在我身后嘻嘻哈哈地开始笑，一边笑一边喊：“小跛子，小跛子……”

    我已经习惯了，心里倒没有什么悲痛，只有恨。

    我恨他们，恨他们成日里的嘲笑和作弄；恨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生成一个小儿麻痹症；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拥有健康的身体，只能孱弱地一跛一跛。

    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风很大很大，我的同学们在我身后笑闹着喊什么“妖风来了，妖风来了，快跑啊，但是这里有个小跛子跑不动”。

    我没理会他们，走到我们的教室，在我的位子上坐好，然后沉默地、仇视地打量着周围的所有人。

    我的位子在教室的最角落处，这是我向我们班主任要求的。我们班主任很年轻，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她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两个人打算暑假就结婚。

    班主任平时很爱笑，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口白牙。

    他对我们也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

    因为他太多管闲事。

    我不需要他笑着把我抱起来举高，不需要他瞒着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告诉他们走楼梯的时候不许推搡我，不需要他跟我说什么人生的大道理，说什么我是个勇敢的孩子，我一定能够成为很优秀的人。不需要，我通通不需要，我就是个跛子，一辈子都将孱弱无能的跛子，我不需要他给我阳光和关怀，可他偏偏爱这么做。

    上课铃声响起，这节是班主任的课。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椅子晃了两下。我以为又是后面的同学在戏弄我，默默转过头，仇恨地盯着他看。

    却没想到他也满脸的不知所措——

    这次真的不是他在动。

    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忽然停了声音，神色异常紧张凝重，他伸出手用力往下压：“坐好！坐好！你们先别动，我去看看！”

    他向教室外跑出去。

    这时，我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班主任冲回了教室，大声地喊起来：“地震，是地震！大家不要慌，一个一个来，向外面跑，到操场上去！”

    刹那之间，大地剧烈晃动了起来，连站稳都很困难。所有人都乱了，哭声和叫喊声，混合着外面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声，在这栋教学楼回荡。

    班主任站在门口，一边大声地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一边大声地喊：“快！快！快！快点！！！”

    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头脑一片空白的跟着大家向门口跑，却因为自己的位子离门口太远而落在了后面。地面剧烈晃个不停，我重心不稳，重重地磕倒在地上。用双手撑着往起来爬时，我看到一大块天花板摇摇欲坠。

    在它落到我身上的前一刻，一个怀抱把我护在其中。

    班主任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来：“还能不能动？”

    我声音颤抖，喉咙哽咽：“能……能……”

    我听到班主任的笑声，他说：“那就好。”

    “不要哭，不要回头。”我听到他说，“爬起来，跑，向前跑。”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给我上的最后一节课。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拖一会堂。

    我跌跌撞撞跑到了操场上，回头看时，我们的教室已经消失不见，沉入地底。教学楼矮了好多，露出地面的部分像是被谁的手撕扯着一样，变得扭曲可怕。

    哭声，到处都是哭声，绝望的不像人间。

    我怔怔地和其他跑出来的人站在操场中央，看着天空不知于何时笼罩了厚厚的一层黑烟，看着地面的裂缝张开又合上，看着地面上有黄黄的水喷上来，涌了一地。

    那天晚上下起了暴雨，空气中充满了死亡和悲伤的气息。很多家长来了学校，发疯似的用血肉模糊的双手刨着废墟，哭声撕心裂肺。操场上多了一排排白布，盖着挖出来的小孩的尸体，来让家长认领。那些尸体有的没了手，有的没了腿，还有的，连面孔都无法认清。

    我怔怔地找了很久，也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我的班主任老师。

    可我不敢去想，他是真的躺在了白布下面。

    以前，我常常期待着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告诉自己，其实我不是小儿麻痹症，我只是在做梦，等明天早上梦醒了，我就会回到现实世界，我就仍然是那个健康的孩子了。

    现在，我好希望这一切也只是一个梦。

    一个梦，只是一个梦。

    我只要睡一觉，等明天早上梦醒了，就会发现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我们的教学楼还在，那几个讨厌鬼仍旧在我身后嘻嘻哈哈地喊着跛子，班主任老师仍旧笑着站在讲台上，露出一口白牙，给我们讲课，最后还要拖两分钟的堂。

    一切只是梦，对吗？对吗？

    如今，已经十五年了。

    如果这真的是场梦，那它也太长太长了，都这么久了，我还是没能醒来。

    我常常会后悔，如果当时，我能够快点跑出去，那我的老师就不用返回来救我，那他会不会就不会离开？我想把这些话讲给师母听，我想跪在她身边忏悔，可是她也不在了，她也和老师一样，为了保护学生而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我也常常后悔，为什么当初总是在抱怨爸爸妈妈没能给我一个健康的好身体，他们为我流尽了泪，操尽了心，可是我却没能对他们说一句我爱你，现在我想把这些话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听不到了。

    往后余生，只能我一个人带着这些悔恨，继续向前走了。

    时光似乎能带走很多东西，当初的那些绝望，悲痛，无力……似乎都随着十五年光阴的流逝，而渐渐淡忘。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忘记，陈年的疤痕下，仍旧掩藏着那些悔与痛。

    大学毕业之后，我选择了当老师，想像我的班主任一样，把爱与阳光播洒下来。明天就是我站在讲台上的第一天，我有点紧张，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睡梦中，我真的梦到了我的老师。

    他倚靠在教室的门口，笑出一口白牙，年轻而意气风发。

    我看着他，顿时泣不成声。我说，老师，十五年了，我已经和你一样大了。我和你一样，成为了一名老师。

    这么多年，那个小男孩接受了自己的残缺，立誓把阳光洒进心田，把爱带给身边的人。可是他还是会后悔，后悔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做的更好。

    老师静静地站着，带着微笑听我说。

    阳光是那么灿烂，晃的我眼花，我听到老师说，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一时怔然。

    恍惚间，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当时老师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

    不要哭，不要回头。

    爬起来，跑，向前跑。

    黑暗中我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真的已泪流满面。

    ——

    亲爱的神啊，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天堂，那么请你带话给他们，告诉他们，十五年前那个憎恨一切的小男孩，如今已变得平和，他想爸爸，想妈妈，想老师，想那些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