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烹油中,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国家终于不堪重负。
摩拳擦掌等待许久的邻国们纷纷下场,争先恐后地准备将昭明分食。
甚至出现两国为抢地盘,在昭明边境之地桑才对战的情况。
人们在战火中扶老携幼,仓惶奔逃。
哪里逃得掉?
走投无路!
最后官员与草民,富豪与乞丐,被轰到一处,炸得粉身碎骨,断臂残肢混成一团。
打完后,被豺狼乌鸦拆骨入腹,游到这,飞到那,一泡热屎下来。
或在深山,或在荒漠,一同化作尘土。
真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分不出你我。
俞悦口中的高爷爷名叫高连山,本是名厨,尤其是刀工精湛,出神入化。
二十多年前战争爆发时,他在辛仪城里最有名的西月楼当主厨,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
每晚只负责指挥和把关,只有最少数达官贵人才能劳动他亲自掌勺。
最初战火只在遥远的苏里,辛仪城里慌乱一阵之后很快又恢复了歌舞升平。
只是街上的难民越来越多,他总是吩咐徒弟,把用不了的边角余料,没吃完的剩饭剩菜都给厨房后门的难民。
真正的恐慌是厉国和武国在桑才对战开始。
那里是他和媳妇的老家,本来已和父母家人说好,等忙过旺季,就和媳妇回老家接他们。
谁知败得那样快,谁知家乡沦为了他国战场。
得知消息时,媳妇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急得要赶回去,又放心不下病倒的媳妇和一双儿女。
是西月楼的史老板拦住了他。
不用左右为难了,从桑才传来了镜像,熟悉的街道山水,已是一片焦土。
史老板说:“老高,跟我走吧。
你有手艺,我有钱,换个地方再重来。
他还在犹豫,万一家人逃出来了呢?
如果他走了,家人找来了又怎么办呢?
一直犹豫到西月楼最后一天营业,他看着徒弟伙计们把最后一点残羹冷炙倒到门外的桶里。
看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冲过去抢食,他恍惚间楞了一下,奔过去抓住一位老者的手。
看了手,又看脸,摸了手,又摸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出生时左手是六指,被奶奶拿刀铡了一根。
左手的五指看着有些拥挤,还有硕大的一个疤痕,这是父亲的手,自己怎么也不会看错。
父亲除了种地,也是七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身体壮得跟座山一样。
怎么现在瘦成了这样?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爹”,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两手努力去捡一块掉地上的夏米饼,两眼看都不看他。
但他认识那眉眼,就是父亲。
他把父亲抱起来,在徒弟们诧异的眼光中往家跑。
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询问,呆呆地任他抱着。
他像抱着一把白骨一样,轻得不真实。
他记得少年离家前和父亲打架。
那时日子越来越苦,地里的粮食交完租子就没剩多少,也没什么牲畜可宰杀了。
实在养不活了,父母商量要把妹妹卖了。
买家来了,他挥着棍子不准人靠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红得要杀人。
后来他说他走,粮食就够了,他出去闯出一番名堂,会给家里寄钱。
父亲不准,但他执意要走。
其实也不是打架,他不敢向父亲挥拳,像两人抱在一起角力。
他觉得自己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但父亲还是很快像摁住一头猪一样把他摁倒在地。
有时候他回想起来,想象自己当时的模样,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但当时并没有。
父亲的膝盖顶得他喘不上气,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他的手腕。
父亲只是坐在他身上,就已经像座小山一样压得他不能动弹。
母亲和弟弟妹妹无助地站在旁边哭泣,一会喊他,一会喊父亲。
就在他都快要晕过去时,父亲突然松了手,颓败地坐在一旁说:“你走吧,不行再回来。
他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想马上爬起来,两腿却发软,呼吸缓了又缓。
最后母亲和弟妹把他扶起来。
走的那天,他回头望望,并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出来后的日子,也很苦,但他总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渐渐他代替父亲撑起来这个家。
而那个如山一般高大的父亲,就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满脸泪水不自知,只是拼命跑回家。
媳妇也没认出父亲。
从外表到内心,父亲都已经不是父亲,时而痴傻时而疯癫。
根本问不出母亲和弟妹的消息,媳妇明白自家也凶多吉少,在一旁痛哭流涕。
他来不及悲伤,收拾细软,带着一家老小跟上了史老板的队伍。
敌人紧追其后,唯一能绊住他们脚步的,居然是另外争抢地盘的敌人。
本国的部队也有,只不过居然是由逃得更慢的百姓给他们殿后。
一路逃得好不凄惨。
史老板一家是在沧浪原走散的。
几代积累的财富,一大家子人,层层护卫,一次伏击就没了。
混乱中高连山只来得及牵住父亲和女儿的手逃走。
混乱之后再回去找,找到了脚受伤的媳妇疯了一般地呼喊儿子的小名,找到了只剩半截身体的史老板,找到了哄抢史家物资的流民和散兵。
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儿子的身影。
最后甚至绝望地去翻了开一具具尸体。
沧浪原太大了,一阵阵狂风吹来,就把他们的呼喊吹散了。
媳妇固执地还要找,可天就要黑了,远处传来朱獳凄厉的叫声,他知道不得不走了。
在一处大坑埋了史老板的半截遗体,又修好不远处还没被抢走的板车。
他把不肯离去的媳妇绑在板车上,把小女儿用布背在背上,把老父亲用绳子牵在自己身上。
妻子的恸哭,女儿的啜泣,父亲的喃喃自语,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他只是沉默地,拉着他的家,一步步继续逃。
西边的厉国,南边武国步步紧逼,东边是海,他跟着难民往北逃。
媳妇的脚受伤严重,溃烂脓肿,整日高烧不退,昏迷中流着泪一声声唤着儿子和双亲。
好在半路遇到一位来自东良山的玙氏青年,带着一位少女。
两人在回东良山的一路上救死扶伤。
少女不知用什么法子,在高连山媳妇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就剜去腐肉,又喂下药丸迅速退了烧,这才救回一命。
两人留下足够的药品就匆匆告别,高连山甚至都来不及问清对方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