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就会做梦。做梦就能回去。
梦中的记忆是彩色的。
他和父母生活在一个小城镇里。母亲姚栀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支教,从此就没有离开过。父亲万潇则在大学毕业后考了镇上的公务员。
小镇的学业压力并不大,万茗阳每到假期就会和父亲一起去学校找母亲,帮母亲照顾留校的学生。学校也不大,是一所小学,学生零零总总只有一百多人,老师更不用说了,只有六位。
每次来学校,万茗阳和父亲就会住在学校的公寓楼里。说是公寓楼,其实就是连在一起的几栋小平房,只不过和仅有的一幢教学楼分开了而已。
当时,他正在上高一。
那是一个寒假。
那天,父亲在镇上值班。万茗阳陪着母亲查完房后回到房间,撕下当天的日历。
明天是冬至啊。想吃茴香的饺子。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却异乎寻常地怎么也睡不着。他盯着一屋的黑暗,耳旁充斥着心跳声,像失速的鼓点,又乱又急,似乎有一匹被困住的鹿,四下冲撞着找寻逃生之径。
一个多小时后,总算有了些许睡意。
迷蒙之际,床板突然开始剧烈晃动。
随之而来的,是书架在“嘎吱”作响。两扇窗户更是疯了一般地抖动。
天旋地转,万物齐号。
愣了几秒后,万茗阳从床上弹起,极力保持平衡,踉踉跄跄地冲出房间。与此同时,他看到母亲也从房间跑出。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孩子们的宿舍跑去。
“快跑!!!地震了!!————”
万茗阳撞开第一扇房门后,里边的孩子们正在角落里发着抖抱成一团。他冲过去,从后面护着孩子们,将他们往外带。在一片振聋发聩中对他们喊:“出去之后找姚老师,不要乱跑!”
他前脚刚出门,就听到身后墙体倒坍的声音。
糟了,还有三间房。
所幸有两间房的孩子已经被带了出来。但仅剩的那间墙体已经塌陷,一位老师正撑着门板。
震感减弱了。
他拼了命地向那边跑去,却看到母亲在将几个孩子带出来后被倒下的门板压住了腿。
“妈!!!!———“
看到他跑过来,姚栀迅速摆手:“快去救孩子!”
他犹豫了两秒,一咬牙,向最后那间房跑去。
他用肩垫着门板的一角,被突出的铁丝划了极深的一道伤口,痛感让他腿一软,脚底打了个趔趄。站稳后,他尽全力站起身,和另一个老师一起扛起一个出口。
孩子们都安全出去后,他立刻从门板下离开,全然不顾肩上的疼痛,向母亲跑去。
没几步,脚下的土地又开始剧烈地晃动了。
半塌的房子根本经不起折腾。才晃几下,墙板就出现了新的裂缝。
跑过来的其他老师喊道:“快!房子要塌了!”
万茗阳冲过去,拼命抬着门板。可散架的书架重重压在门板上,怎么抬都徒劳无功。可他一心只想着救母亲,根本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不断有人跑过来,却被掉落的墙块与剧烈的晃动挡住脚步。
万茗阳还是将门板抬起了一些距离。他不断叫母亲快跑,可他不知道母亲的腿已没有了知觉。
他还在硬撑着,忽然被一双手从背后推开。
他站定后转身,看到母亲在一片混乱中笑着摇了摇头。
他撒腿跑过去。
房子塌了。
是彻底塌了。
震感又减弱了。
不断有滚落的小石块撞到他的脚。
“不要……不要……”
“妈……”
“妈————”
他向前跑去,却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一根钢板直直插入左臂。
他挣扎着站起身,被人从身后抱住。
“别过去了!你想死吗?!”
他挣扎了好久,猛然脱了力,身体软软滑下去,跪在地上,失声痛号。
一切都狼狈不堪。腾飞的灰尘污染了所有视野,黑夜掩饰着断壁颓垣。
血滴在地上。新血染红了旧雪。
世界安静极了。
死一般的寂美。
待到震感全然散去,已经过了零点。
没有人知道,最漫长的黑夜开始了。
晃眼睛的是头顶的白炽灯。万茗阳醒来时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周围很嘈杂。各种仪器发出不同的声响。有人在哭。
他想看清这里的样子,双眼费力睁开一条缝。
“阳阳……”
是父亲。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
他想说话,却陷进了父亲眼底的沧桑。那里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漫雪封山,仅剩残风孤悬。
相视无言。
“好好养伤,我得去救灾现场。”
万茗阳点头。如此便牵动了数万条神经,肩膀传来被粉碎的痛。
他闭上双眼,再次睡去。
他梦到了火山,梦到了悬崖,梦到了冰川。
他梦到自己向上攀爬,顷刻被岩浆融化。他梦到自己急速逃亡,转瞬被深渊吞噬。他梦到自己滑出冰道,刹那被积雪埋葬。
直到意识再次回流。
“…是泥石流。”
“…没能救过来…”
“…我们尽力了…”
“明天是这孩子的生日…先别说吧…”
他闭着眼。
他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死了。
死在了梦里,就不用去现实。
再也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