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醒来已经十点钟后。明晃晃的日光从鹅黄色窗帘里照进来，泽兰揉着眼起身，看着身上这件不是自己的外套开始发懵。新买的？尺寸看这也不合身啊。想了半天打开手机，瞬间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江宁发消息了？
我喝多了？
我怎么回来的？
揉着头翻了会手机，一个电话很合时宜的打了进来。
“喂？林女士，您还记得我吗，我是xx餐饮的服务员，我的衣服似乎还在您那边……”
“啊？服务员……噢噢噢你叫秦冬天对吧？抱歉啊啊啊我昨晚喝太多了，你的外套我送回店里吧。麻烦你了还送我回来。”
“……秦天冬。”
“抱歉……”
压下羞耻心想起昨晚，大脑里像有只猫咪的软爪垫在挠。
外套口袋里留下的电话号码，散着淡淡香气的海军蓝衬衫，红丝绒长裙被小心整齐地放进了洗衣袋，在洗衣机躺着。房间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她反复思考、咀嚼着昨晚狼狈的回忆和那双挽起头发的手，一样的纤长与骨感。
喝了太多，没太记住她的脸。但是感觉年纪不大，似乎是还在读大学的样子。
“小秦啊，我待会要和男朋友去逛街，你帮我值个晚班可以嘛？”
“可以的，李姐。”
“谢谢你啊，这周日我给你值一天，不过你来这小半个月了，也不休假，每天干到这么晚不累吗？”
“没事，反正暑假我也没什么事做。”
“现在这大学生真是素质高，长得又俊还能干。”
天冬笑了笑没再搭话，这种恭维没什么意思。但是在这儿干暑假工可比回家好受多了，谁想回去受那俩人折腾。
抬头看到挂表，下午三点，黑压压的云层卷着狂风袭来，雷声隆隆，看来又是一场大雨。大概也是天气太差，店里的客人不多，天冬坐在一旁，目光滞在门口，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
“秦姐你在忙吗？”同为暑假工的周仪戳了戳她的胳膊。天冬回过神来，周仪正朝自己眨着眼睛。
“今晚上一起吃饭吗？”
“啊……”
“不去也没关系！但是我看到你要过生日了，所以这个请务必收下！！”周仪变魔术一样的翻出个袋子，塞到她手里之后就去后厨忙碌了。
天冬翻开袋子看，是条领带。这么一想，确实是要过生日了。
日复一日在喧闹的生活里穿梭，其实从小到大，因为出挑的外貌和个性十足的为人，即便是平日她收到的礼物不算少数。昂贵的、实用的，各式各样。秦天冬对这种行为并无什么兴趣。大多数人送礼也只是把自己的喜好投射到他人身上，少部分按照对方喜好购置的礼物一旦被送出，便也向接受礼物者释放了期待。
礼物与情感浮华美丽的外表下，天冬在相赠的过程之中麻木熟练的置换着人情。她倚在门边朝她招手，轻轻揽住周仪表达了谢意。
“谢谢你的领带，我很喜欢，明天一起吃饭吧。”面对着周仪眼里亮晶晶的感动，天冬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这种行为的合理性，对面是以什么样的想法与立场把礼物给我的呢，她又期待我做些什么？这样贸然收下合适吗？她什么时候才过生日……
微信的信息栏里红点突然出现，是林泽兰。
实际上天冬也搞不清她在想什么，正常人说什么也不会放心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进自己家门的吧？但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和自己不同的人，其实自己在芸芸之中也会被置为这种“不正常”的行列当中。模仿着别人做出符合规则的事情，耗费了她的很多精力。
“明天给你送衣服，谢谢。”
泽兰套上那件海军蓝的衬衫站在镜子面前，这件衣服对她来说足够大，宽松版型，搭在身上看不出什么曲线，柔软的像层云裹在身上。看到这件衣服，也似乎又看到了天冬的样子。
高挑，瘦削，半扎发，长久挂着波澜不惊微笑的脸后，藏着如何的心。
雨下过的次日，往往是个好天。席卷一切的晴光重新落在泽兰身上时，自由先炽热一步进到她的灵魂当中。但也没过多久，怀着期待、雀跃的心走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因高温而慢慢沉重下去，漫步到那家饭店，抬眼便是天冬的身影。
今天人很多，她还在忙，神情中的倦怠一闪而过。她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等待天冬注意到自己。
“啊，林女士您来了。”
“给，你的衣服。”泽兰把包袋递给她。
“谢谢，扫码点单就可以了。”
那天过后的一周内，泽兰都在回忆她，回忆这次见面。反复点开她的主页与朋友圈，三天可见，背景与头像是一片海，寂静的蓝。什么信息也没有。
她有想过发个早安晚安，却总在迟疑着这种寒暄的必要性，她也很清楚自己完全可以从那天酒醉时天冬的贴心照顾找话题，但因为过于敏感的心意，她最终没有选择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
投出不知道第几份简历的时候，泽兰再也难以忍受这种石沉大海的处境，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一次又一次以这样冷淡的姿态拒绝了她。天气难得这样晴好，索性给自己休个假得了。
她吃了好久没舍得去的网红店，摆盘精致的奶油酥饼一口咬下去，甜的腻人。慕斯蛋糕感觉不错，配着红茶拍照也很好看。泽兰盯着手里的银叉，发觉在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悠闲的日子了。
出于工作性质，日常上夜班总搞得自己内分泌失调。并且在酒店工作，往往节假日是忙上加忙，等到自己放假的时候，朋友们反而都在上班了。更何况还有那个讨人厌的油腻主管和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同事，算了，不能想太多。
读书、买新衣服、去看自己喜欢的乐队live，穿着新裙子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跟唱时，泽兰才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要是能一辈子不上班就好了。
把自己能想到的享受方式都试了一遍之后，泽兰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某天晚上，她走进了一家清吧。
可能是刚开业，这家清吧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所幸装修与氛围都算上乘。精致小巧的阁楼外观，踏入门中，一座雕像静静伫立在许愿池中央。神像的翅膀展开，丝绸一样的皱褶堆叠在她身上，酒红门帘隐入昏暗的灯光，默默等待着她的到来。
投影仪正播放《乱世佳人》，斯嘉丽抚摸着塔拉庄园的故土，古典乐缓慢而沉重的奏响，她一个人坐在吧台，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本来可以寂静的消磨过这个夜晚，直到她发现了她。
天冬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周仪站在她的身边。她今天穿了便服，草木色的丝质衬衫上系着那条领带，一条深棕宽松西裤，金属腰链斜挎在身上，站在那里，像棵木讷而沉静的树。
周仪穿了一件淡绿色吊带长裙。米白色外搭。油画般蒙着淡淡灰雾的两人，站在吧台浅金色的灯影下，如同消融在一片春色当中。
看上去很般配，泽兰不由自主地想着。
两人谈笑风生，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盯着眼前的酒杯发呆，淡蓝色的渐变酒液在光下涌动着。
不知道呆了多久，周仪先一步离开了清吧。半个小时后，天冬也走出门去。
泽兰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却发现天冬并没有离开。
无数次走到清吧门口那片隐秘的园林，她熟练的打开烟盒，尼古丁过肺后，大脑放空了。与自己相伴的只有烟雾、凝滞的空气，以及打火机一闪一熄的星点。
“大半夜不回家在这里抽烟啊？我看你年纪不大呢。”泽兰上前。
“你应该没有指责我的立场吧，失恋喝多还需要陌生人送回家的大姐姐？”天冬戏谑着回怼她。
“我不管，给我也来一根。”天冬哼哼笑了两声，低下头替她点烟。
好近，燥热的空气一触即燃，没有风，她把玩着火机，光点明晃晃的映到面颊上，那双尖锐的眼睛在此刻也蒙着暧昧的柔光。
天冬顺手把刘海拢到耳后，泽兰才反应过来她今天没有扎头发，几缕海蓝色自然的搭在肩上，是一片很小的极光。
“你还是学生吧？在读大几？”
“大二。”
“哇，真年轻。”
“你呢？”
“我都毕业两年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干什么工作的这么悲情？”
“酒店呗，干了一年前台，一堆烂事。”
“呜哇，够惨的，不过我也差不多就是了。”
夏夜震耳欲聋的鸟虫鸣叫声里，两人都陷入了缄默。已经看过实在太多成功的人生案例，顶尖的学府和环境，富裕而充满爱的父母，无所不能的人好像总是很多。泽兰吐出一口烟，爽了，其实说好要戒掉的。
天冬安静地望着眼前人。
泽兰的长卷发很简单的绑起来，黑眼圈和粉刺光明正大的躺在脸上。穿了件冷灰色的长针织衫。她仰着头，烟尘向上空飘去，而后飞速消散了。只是垂着眼，目光里空无一物。睫毛颤动几下，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
她很喜欢泽兰仰头时下颌与脖颈的线条，并不是很锋利的，是一种柔和的流畅。
想到第一次见面，她的红裙子很漂亮。虽然场面很乱，但完美的剪裁与设计在她身上很合适。天冬也很敏锐的察觉到她盛装出席的背后，大概是那个“宁”的原因。
诚然她是美的，可这份美丽就像烈夏当中的一场雪，下得突兀又辛苦。
在鲜明热烈的红色丝绒覆盖下，她更像一盏冷冷的白炽灯。
她忽然地很想吻这双疲惫的眼睛。
她没有。
没有对视，没有月光，一切都喑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