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蛮荒魔渊里诞生的一只魔物。
初生之时,天象异变,附近的修士察觉,纷纷前来杀我。
就是在那里,我遇到的净月。
他见我的第一眼,便生出心魔,而那时的我并不知晓,闻到他身上同类的气息,我以为他是同我一样的魔物。
他将我偷带出魔渊,独自离开同门,在蛮荒中住下。
因为他进不得魔界,而我也去不得修真界,只有这两界相交的蛮荒,可以容我二人。
他日日为我诛杀妖兽,掏来内丹,供养着我。
可妖兽的内丹并不能让我开出多少灵智。
直到有一次,他为我缝补衣物之时,我闻到了他指尖被针刺破的鲜血味道。
那么香甜,那么美味。
我不再满足于妖兽内丹,我要他的血肉。
我知道他沉迷于我的身体,于是我学会了利用,利用他的欲念,让他给我鲜血。
他心甘情愿地划破手掌,让我大快朵颐,我也信守承诺,任他折腾。
我把他当作同类,当作我的亲密之人,我信任他,依赖他,这个自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同类。
直到……
一群修士发现了我。
他们身上,有着和净月一样的味道,不由分说便要来杀我。
我把他们都杀了,将他们体内的金丹全部吞下。
灵智长全,我终于意识到净月骗了我。
他根本不是我的同类,他是一个骗子。
我拖着修士的残肢,将它们扔到净月面前,我想看他如何做。
如果他要杀了我,那我就再也不要他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为我包扎着伤口,然后告诉我:
“我知道芽芽只是为了自保。”
我有些看不懂他了。
但是从那以后,他开始每日为我讲经,讲苍生万物,讲天地大道。
当时的我不懂,魔族修炼本就是抛却自私自利的本性,最终形成复杂的人格,他其实是在帮我。
但那时的我只觉得他可笑,他自己明明都是心魔缠身,堕魔在即,却要我不再是个魔族。
我萌生了离开他的想法,我向往魔界,本能促使我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于是我抛弃了他,独身前往魔界。
在魔界,我结识的第一个魔族,叫离殃。
他告诉我,我是千百年来魔渊里诞生的最强大的魔族,我生来就该是魔界之主,魔族苍生之主。
可他们去接我时,我却被人偷走了。
我方才意识到,净月,那个骗子,他根本不是来接我的人,他是修士,利用甜言蜜语将我骗在蛮荒,沦为他发泄欲望的容器。
我本应更强的!
我回去找他算账时,他正呆呆失着神,见我回来,赶忙从怀中拿出妖兽内丹,这让我觉得更加讽刺,我就像是他养的一条狗。
我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巴掌。
可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我应当杀了他的,可我承认,我下不去手。
我不甘,我明明应该是那么强大,尊崇,完美,却被他这个小人偷得,我不甘。
我开始折磨他,羞辱他,想让他主动离开我。
可他却像个狗皮膏药一般,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是顺从,我要打他,他就递上鞭子,我要他的血,他就割开手掌,就连我将他衣衫不整地拴在圈养的妖兽棚中,他也只是问我,还要他吗。
魔族,应当是没有善念的,可我却很难受,因为他的这句话,我觉得他毁了我,这让我对他更加厌恶。
区区一个小修士。
怎能挡住我的路?
我开始在魔界大杀四方,无数魔族归顺于我,他们畏我,惧我,怕我。
我很喜欢,我要把净月不让我得到的一切都拿回来!那本就是属于我的!
无数美艳的魔族向我求爱,可他们都没有净月好看。
我还是喜欢隔三差五地去羞辱他。
我要让他知道,就算他骗我,耽误了我几年,他也阻止不了我一统魔界,成为魔界之主的决心。
可我同他的事却被魔族长老发现了。
他们劝我杀了他。
我也这么想。
他该死。
可是,当我看到他坐在牲畜的棚下,还在一针一线地缝补我的铠甲时,我又下不去手了。
我只有一个想法。
我要带他回魔界,同他再也不分开。
可是这有点难,我还没有强大到足以震慑所有城主,我也打不过当时的魔尊。
于是,我找到了离殃,魔尊之子。
他和我达成了一笔交易,我和净月助他登上魔尊之位,他会力排众议,同意一个堕落的修士嫁给我。
所有手下都不理解,我竟会为了一个修士,于魔尊为敌。
可我认为,净月值得。
我想得很清楚,先保住净月,待我更强时,我就把离殃,那个偷偷出卖我,把我当傻子,将净月的事告诉魔尊的混蛋从魔尊之位上踹下去。
我要自己做魔尊,然后,让净月做我的魔后!
那天,我很开心,我告诉净月,我要带他去魔界。
可他,拒绝了。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我的吩咐。
我愣住了。
然后,我才发现,他身上早已没了一丝魔气的味道。
他突破了。
我不再是他的心魔。
再也不是。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我心口划过,我难受得要命。
他告诉我,他要离开蛮荒了。
回到他的仙门去。
好可笑啊。
我怎么那么可笑呢?
我都忘了,他是修士,他不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他捡回来,发泄心魔的解药而已!
如今他的心魔没了,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讨人厌的魔。
我毫不犹豫回到了魔界,彻底将他忘掉。
我没有选择杀他,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过得有多好!
过了很多年,我终于杀了魔尊,离殃成为新的魔尊,我成为了他的魔后。
而净月,成为了仙尊。
我想,我是放下他了。
因为我从未想过再同他有什么瓜葛,就连离殃又来蛊惑我,只要同仙族开战,就能再见到净月,我亦毫无波动。
修为的增长,让我更加通透。
直到,我到达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境界。
我感应到了天道。
而天道,让我去杀了净月。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只要杀了他,哟便能够成为无欲无求的神明。
谁不想成为神明呢?
我本就是魔,欲念是我生来就有的本性,苍生于我而言已经不过尔尔。
离殃还以为是他再一次成功利用了我,却不曾想,是我利用他,逼得净月现身。
而我见到净月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可他竟敌不过我。
不应当的,不应当是这般。
他已是仙尊之位,他应当和我进入了同样的境界。
可他没有。
如今的我明白了,因为他从未放下过我,所以他看不到我看到的一切。
他根本不知道,我们二人注定只有一人能成为新的天道。
就在我惊讶的那一瞬间,离殃对我使了暗箭。
原来,这场大战,他本就没想过让我活着。
在失去意识地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天道,真的甘愿被我取而代之吗?
他看到了净月一层层地突破,就诞生了我,让我们互相为彼此的劫,相爱相杀,可活下去的那个,真的,会得道吗?
“芽芽……芽芽……”
我猛然惊醒,耳边传来净月的呼唤,我毫不犹豫地打了他一巴掌。
掌风呼啸而过,他的脸上登时出现五道红痕。
打完后,我不禁有些后悔。
该死,又让他爽了。
净月没说什么,只是后退了两步,离我更远。
“净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我按下心中想杀了他的欲望,在得知天道到底是何算计之前,我还不能杀了他。
他看着我,然后淡然地点点头。
在我恢复记忆之前,我听着他的故事,之所以笃定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是因为我没有感同身受。
可当这一切不再是以故事的形式出现,而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我的愤怒。
不是他为了一己私欲将我从魔渊中骗出。
而是无法接受他口口声声在意我,却不愿为了我去往魔界,反而是卑鄙地让我失忆,困了我整整十年。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我们都已看透,天道如此安排,不过是想让我们二人互相为敌,两败俱伤。
从我身为魔族,诞生于魔渊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注定。
“如今,你打算如何?”我冷声问。
净月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会伤害你的,芽芽。”
“既然我们都已经放下,那便如此吧,腻做你的仙尊,我做我的魔后,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我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又有些不甘,“这也是天道想要的。”
我和净月都再不能得道,谁也无法取而代之。
我忽然想到净月曾经说过的话,破天境界中,重见自己,对应着他愿为情堕魔,看破仙魔殊途同归;重见苍生天地,对应他不愿见到生灵涂炭,杀我取天道而代之;我正是差点折损在这层劫里。
哪里……不太对。
净月已经见到了苍生天地,他没有选择杀我,而是放下,他就应当已经得道。
可他……并没有。
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难道天道没有骗我,只有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放才能得道吗?
要不,弄死净月试试?
“我想杀死你试试。”我从玲珑塔中拽出万魂枪。
净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
“如果我被你杀死,仙族不会善罢甘休,介时两族交战,死伤无数。”
言外之意,他不愿意被我杀死。
天道无法直接干涉苍生的一切,它只能通过契机引导,而我如今为魔后,净月为仙尊,我们无论谁杀了彼此得道,都会引得两族交战,圣灵陨灭无数。
这也都是它算计好的,当我和净月的修为没有如此地位时,我们又领悟不到要杀了彼此放才能得道。
就算我们情比金坚在一起,一个是仙族,一个是魔族,无法双修的两个种族,亦不能一起得道。
我正犹豫着,净月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睁大眼睛抬头看着我。
我也歪头看他。
“为何是……杀死我?”净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糟了,忘了净月一直认为我放不下的人是离殃了!要杀夫证道,我也该是去杀离殃!
我立刻转过身,拿起万魂枪就刺破他的结界,整个仙门都被我的魔气笼罩着,我已是破天境界,仙界的结界对我来说就如同不存在般。
看着那些不明所以的仙门弟子和赶来的那些大能们,我笑了笑:
“仙族的人听着,本尊还没有死!”
最先来到我面前的,是皓辰。
这小子竟然又突破了。
该死,若是他和净月一起出手,我也打不过啊。而且剑尊还在这里,那家伙也是难缠。
本来还想再羞辱一番的我选择了跑路,打我一人定是打不过整个仙门,但跑还是无人能拦下的。
我离开的时候,皓辰并没有出手,但我却听到了他在我耳边说的话:
“师嫂,你不带他走,他又要哭了。”
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让赶来的剑尊刺上一剑。
皓辰这个小疯子。
但我也因这一耽搁被众修士拦下,好在他们无一人敢轻举妄动,对我出手。
就在我考量是否要冲出去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方向。
净月从缓缓从结界中现身走出。
他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美丽的白光,来自于他身上那极为纯粹的仙气。
所有修士都不约而同地跪下身行礼。
“见过尊上!”
而飞升的仙人们不必行跪礼,全部是弯了弯身子,除却剑尊和皓辰。
因为剑尊正密切地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跑了。而皓辰那个疯子则是一副看好戏地模样悬浮在半空。
我扫视了一圈将我围住的仙族,对净月露出坏笑:
“过来!”
他眼中先是露出一丝震惊,然后是欣喜,很快来至我面前:
“芽芽是要,带我一起离开吗?”
不是,我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我的铠甲过来。
还是被他封印的。
想到这儿,我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他做的那些事实在让人气愤。
“跪下。”我故意说。
净月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四周。
仙门所有弟子都在看着我俩。
他犹豫了。
“芽芽,这……”
我承认,我任性妄为,对他的尊严不屑一顾。可是我当年放下尊严要他和我一起去魔界时,他亦是拒绝。这还不算,他还将我弄失忆,妄图骗我修仙。
至少我没有强迫过他,而是放他走,他就这么对我。
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若是跪下求我要你,我就考虑带你回魔界。”
其实我只是想羞辱他,根本不指望他真的会做,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只听他说了一句:“芽芽莫要骗我。”后,竟真的当着所有仙门弟子的面缓缓跪在了我面前!
皓辰愣了,剑尊愣了,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我。
“尊上!”
“尊上莫不是疯了吧。”
“定是中了邪术,这摩挲罗好不要脸!”
一时间只听得仙门对我骂声一片。
我侧过头看着他们,我那愚蠢的苍生。
“是你们的尊上卑鄙在先!净月,你不如说说,七十年前你都做了什么!”
净月张了张唇,不等他出声,我便接着说道:
“我本诞生至魔渊,是你们的尊上贪图我的美色,将我哄骗在蛮荒,利用我满足他的私欲!”
我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再度陷入沉默。
若是从前的我,说这话定然没人信,但我已经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容貌,这是最好的证明。毕竟谁都知晓净月那时候还不过是个修士,七情六欲摆脱不得。
皓辰率先反应过来,他笑得更灿烂了:
“如此说来,摩挲罗大人与我师兄,也算天定良缘。”
我:“?”
“既然如此……摩挲罗大人不如就下嫁于我师兄,如何?”
我一下子蒙了,本能回到:
“嫁给他?你想得美,要嫁,也是他嫁给我!”
皓辰好似就在等着我这一句,立刻激动起来:
“大家都听到了!摩挲罗大人可不能反悔!下个月就有个吉日,不如就把酒宴办了吧,嗯?”
等等,我没说过我要娶他啊!
皓辰这个小疯子!疯子!
“怎么,你们仙门知道敌不过我,这便想献上个尊上求和了?”
净月拉过我的袖子,眼神中暗含期待:
“芽芽,你是否愿意……”
“滚开!”
我一把抽回袖子,刚好我的铠甲回来了,我二话不说,身披铠甲就要离开。
“芽芽……”
净月还想纠缠,我有些慌乱,皓辰这一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不顾他的用万魂枪一扫,拉开了同净月的距离:
“你们这些仙人,没一个好东西!”
大概是我刚才的话让仙门自觉不占理,一直严肃认真的剑尊竟也没有阻拦我,只是在我安然地通过仙门结界后,他眼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远远地,我听到他对着追我而来的仙族说道:
“等一等,她已经,不只是魔族之人了。”